凡娜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停了下来,默默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自己这个“异乡人”,对于这座无形之城里的居民以及身旁那位看不见的旅伴而言,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疑惑冒出来的瞬间,一阵比之前还要强烈的恍惚却突然袭上心头,凡娜突然感觉自己脑袋里空白了一瞬,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这片陌生而荒凉的废墟,依稀记得自己之前察觉了某些“不合理”的事情,但现在这种不合理感却烟消云散了。
“要来点水果吗?”一个声音突然从附近的路边传来,打断了凡娜的思索,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一个温和的老妇人,“都是今天早上才送进城的,新鲜又解渴,看你应该赶了很长时间的路吧?”
凡娜循声望去,看到路边有一堆被黄沙掩埋过半的木板和石头,而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正坐在废墟中,黑影向自己伸出手,就像一个正在推销商品的摊贩——一团黄沙被风卷着从黑影手中滑落,而ta面前的木板上也只有沙子。
凡娜眨了眨眼,那个黑影便转瞬间消失不见了。
她孤零零地站在十字路口,耳边只传来空洞的风声,又过了一会,她意识到连那位“无形旅伴”的声音也消失了,而且很久没有响起。
凡娜转过头,看向自己最后一次感觉到对方气息的方向,试探着问道:“你还在吗?”
她没有得到回应。
些许沙尘被风卷起,从附近的一堵废墙上簌簌落下,风沙中传来了模糊而断续的熟悉声响——叮,叮叮……
凡娜将巨剑交于左手,用右手在胸前勾勒了一个熟悉的符号——她记不起来这个符号的意义,但身体却自然而然做了这个动作,这似乎是自己很久以前便养成的习惯,某种……祈福的举动。
随后她谨慎地手握巨剑,又向城市的更深处走去。
她在这片废墟中走了很久,城市中宽阔而复杂的道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到处都是被黄沙掩埋的建筑和小路,那些破碎倒塌的建筑物哪怕埋在沙子里,也依稀能看出几分昔日的精美模样。
凡娜突然想到——这里或许真的是这世界上最热闹、最繁荣的城市,不知有多少人生存在这座巨大的城中,又不知有多少繁忙的商队在城中穿梭,为这里供应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物资和来自远方的故事。
但那是在它还没有被废弃的时候。
这样一座繁荣的城,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废弃的?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废弃的?而且说到底……自己又是为何来到这里的?
凡娜穿过一条岔路,带着时不时冒出来的疑问继续往前走着,而就在途经一座建筑物的时候,她猛然停下了脚步。
风中传来喀拉拉的怪声,紧接着竟有一张纸片从风沙中飞了出来,打着旋从她眼前飘过,纸片上依稀可见文字。
纸?这片风沙中还能有纸张保留下来?
凡娜心中一动,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她一把抓住了那张从自己眼前飞过的纸,随后带着惊愕看向它上面的内容。
那竟赫然是一张破碎的报纸,已经残缺的上半部分还能看到与报纸刊头有关的字样,而在纸片的下半部分则是许多磨损销蚀严重的字迹,凡娜仔细辨认了半天,才从中找到一段比较完整的句子:
“……普兰德发生大火,火势从上城区蔓延至下城区,多座工厂和街区在大火中受损,居民伤亡情况……”
凡娜愣愣地看着纸上那些仿佛饱经岁月洗礼的文字,脑海中一阵阵迷惑,过了很久,她才冒出一个疑问:
普兰德是什么地方?
下一秒,她看到自己手中的报纸碎片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黄沙,随风飘散在空气中。
凡娜站在原地怔了一下,拍打掉手中残存沙尘,又慢慢向前走去。
再向前走了很久之后,她突然又在一座建筑物前停下了脚步。
在漂浮的尘雾中,那座建筑物的出现显得十分突兀,它就好像是忽然从风沙里冒了出来,有些不协调地伫立在周围一堆破碎坍塌的建筑残骸中间,仿佛一头巨兽,沉默地注视着凡娜。
那是一座有着多重尖顶的小教堂,以一座教堂而言,规模算不上宏伟,却也显得格外庄重。
它显然也已被毁弃,其外墙斑驳开裂,门窗破碎散落,屋顶瓦片脱落,看上去荒废已久,但和周围那些已经完全坍塌成一地碎砖瓦并被沙子埋起来的废墟比起来,它又至少保持着主体结构的完整——而令凡娜在意的,是那教堂前竟还有一座小小的花坛。
那花坛也已经损毁,里面只有一些早已枯死的植物,但不可思议的是,那花坛里面却没有一粒沙子,哪怕是在这个黄沙遍地,乱风永不停歇的地方,那花坛里也显得干干净净。
就好像仍然有谁在不断打理着这个破裂的花坛和里面枯萎的植物。
凡娜在花坛前驻足了一会,抬头看向那座破旧的小教堂,短暂犹豫之后迈步向前走去。
在跨过教堂大门的一瞬间,她感觉有什么变化发生了——沙漠中永恒的燥热仿佛瞬间被隔绝到另一个世界,而下一秒,她看到眼前灯火通明。
在外面看上去毁弃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教堂,其内部竟打理得干净整洁,那些门窗与屋顶完好无损,又有明亮的灯光照亮整个主厅,一排排空着的木质长椅整齐地排列在大厅里,长椅的尽头则是一张高高的布道台——灯从木质布道台上方照下,令其沐浴在柔和的光中。
凡娜皱起眉头,依稀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她见到过这里,或者至少听人提起过这里。
但她想不起来了,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在踏进这片无边的沙漠之前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她紧握大剑,走在大厅中间的过道上,在检查了一下周围环境之后,她终于在一张长椅前驻足。
她已经跋涉太久了,她觉得自己需要坐下休息,哪怕只有几分钟。
她在那长椅上坐了下来,老旧的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长长地呼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关节也像这把陈旧的椅子一样,在灌满沙子之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而后,她突然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
有一个人坐在她身旁。
凡娜猛然回头。
那是一位身穿黑色教会袍裙的年轻修女,看上去和凡娜的年龄相仿——她静静地坐在旁边,低着头,仿佛正在虔诚祷告。
一个人!一个看得见的、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人?!
凡娜几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看到“另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在她所有的记忆中,她似乎一直在这场永无止尽的旅途中跋涉,陪伴自己的除了沙子就是怪异的声音,她甚至已经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而自己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人类”,但现在……她看到了一个人!
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同时又有一缕不易察觉的困惑和熟悉感在心中浮现,凡娜下意识开口:“你是……”
“你在这里停留太久了,姐妹,”祈祷中的年轻修女突然抬起头,打断了凡娜的话,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后者,“灰烬,很容易被灰烬同化。”
第八百一十章 销蚀的风沙
灰烬……很容易被灰烬同化……
年轻修女的话让凡娜微微一愣,在这短暂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心智中有什么东西好像稍微松动了一下,但就在她刚想再开口问些什么的时候,眼前的黑裙修女却突然向她露出了一缕淡淡的笑容,随后在她面前化作了一片随风飘散的灰烬。
“叮……叮叮……”
熟悉的敲击声不知从何处又传了过来,而紧接着,凡娜便感觉到又有一个气息出现在这座教堂里,她猛然循着感知望去,却只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黑影正站在教堂门口。
而后,那个黑影慢慢向她走来——每一步,黑影的轮廓都变得更清晰一点,她最终看清了,那黑影是一个腰背略有些佝偻的,穿着陈旧教会制服的老神甫。
老神甫手中提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手掌在灯光中泛着金属的质感,他似乎是在很多年前的某场战斗中失去了自己的手臂,换成了一条用蒸汽动力驱动的义肢,他慢慢朝着凡娜走来,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后者身上——那双略微凹陷的眼睛好像一直在注视着更远的地方。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突然涌了上来,凡娜忍不住从长椅上起身,迎向那个带着古怪熟悉感的身影:“你好,请问这里……”
老神甫终于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仍然望着凡娜身后的某个地方,平静地开口道:“你走进了错误的历史分支,审判官——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在你也成为这里的灰烬之前……祂已经分不清了。”
“祂已经分不清了?祂是谁?”凡娜下意识问道。
“那位记录历史的神祇……”老神甫轻声说道,而伴随着话语声,他的身影也开始迅速化作随风飘散的灰烬,只余下模模糊糊的句子飘进凡娜耳朵里,“……所有东西……都会流向最终的混乱……”
一缕泛着微微温热的灰被无形的风吹动,掠过凡娜指尖,在触碰到那缕灰烬的瞬间,凡娜突然心中猛地一惊!
她仍旧无法想起自己的过去,无法想起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但她察觉了心底的示警……不能继续沉沦在这里,必须想办法出去!
下一秒,她便猛然迈步向教堂的大门冲去。
教堂的大门虚掩着,被凡娜一把推开,无边的夜幕则骤然间充盈在她的视野里——白昼不知何时结束了,这片无垠的沙漠已迎来夜色,酷热已从沙海中褪去,夜晚的冷风则开始统治这片忘却的黄沙,风从远方混乱地吹来,卷起如细密刀刃般的沙尘呼啸而过,沙粒拍打在周围的残垣断壁上,也拍打在凡娜的手臂和脸颊,传来尖锐的刺痛。
足以抵御小口径弹药的皮肤被那些随风而起的沙子划出了细小的伤口,凡娜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她看到自己的伤口中并无血液流出,却有仿佛黑烟一样的细密灰烬从里面飘散出来,像是被整个世界吸收一般不断逸散在空气里。
她正在被这个世界“吸收”。
这一瞬间,她本能地想到了暂且退回教堂的方案,但下一秒,她便记起了那位无名修女和老神甫跟自己说的话,警兆陡然而生。
沉沦在庇护所中远比直面这些风沙更加危险——安稳的地方会以更高的效率将自己的意志磨损,将自身的存在消融。
先离开这座城市……这些伫立在沙漠中的“遗迹”不能在风沙中提供任何保护,相反,它们的存在本身才是危险的……这里是反直觉的,荒芜的黄沙中或许反而更安全一点……
凡娜心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的念头,她的行动则丝毫没有迟疑,在简单用残破的披风稍微遮挡了一下风沙之后,她便迈开脚步,向着记忆中城市的出口方向大步奔去。
身边的黄沙起伏蠕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扰了,也可能是这座城市从一开始便不允许“离去”,凡娜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从沙子中探出,下一秒,一只手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一个由沙子凝聚成的人体从黄沙中钻了出来,仿佛无魂的恶尸般抓住凡娜,它在地上爬行着,不断流动变形的面孔猛然扬起,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嘶吼和呓语!
然而沙土凝聚成的手臂根本拦不住凡娜的脚步,她猛一迈步,便挣断了那“沙人”的阻拦,紧接着又用力一踏地面,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剧烈的冲击波便撕碎了那个在地上爬行的躯体,也驱散了周围一大片的黄沙。
在飞扬退散的尘雾中,凡娜看到有东西从黄沙之下暴露出来,那是一段被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石柱,石柱上依稀可以看到还刻着一行文字:“……威尔海姆……黑太阳从……降临,我们失败了……”
错愕只持续了一瞬,凡娜的行动却丝毫没有犹豫,她将心底突然泛起的种种思绪都强行压在一旁,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跑去。
风突然呼啸起来,空气中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些模糊而层叠的噪音竟好像是无数商贩的叫卖,以及行人和车马的声响。
在夜幕下的沙城废墟中,无数热闹的声响环绕在凡娜四周,一个看不见的繁华城市正在她身旁苏醒,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此刻自己身旁那副热闹、繁荣、生机勃勃的场景,想象到一座在夜色中仍然充满活力的城市,而与此同时,她眼角的余光又看到远方出现了灯火。
城市废墟中点亮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一个个凭空漂浮的光源出现在那些破碎倾颓的残垣断壁之间,它们看上去是路灯和临街商铺橱窗里的灯光,又有灯光漂浮在更高处,就像居民楼宇洒下的万家灯火。
这一幕,就如同在城市被毁弃甚至被彻底遗忘之后,这座城中曾经亮起过的灯火却仍旧执着地留在了原地,留在历史的记忆里,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还是会在自己曾经照耀的地方亮起……
由灯火勾勒出的城市在夜幕中苏醒了,一道道灯光照耀着那些被黄沙覆盖的残破砖瓦与倒塌石柱,又有许多模模糊糊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中,来来往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凡娜执剑穿过这些幻影,不论周围有怎样的幻惑,她都目标明确地向前奔去,没有丝毫停留和犹豫。
但她的身体仍然在无法控制地被周围那些看不见的灰烬所同化、吞噬,她的伤口越来越多,甚至在没有沙粒刮过的时候,她的身体都仿佛在自行开裂一般受损,黑烟与灰烬则不断从她体内逸散出去,而每一次逸散,她都在更清晰地听到周围的声音,看到周围的情景。
在某一个瞬间之后,她突然听到了清晰的交谈声,那声音就在自己耳边,甚至好像就在跟自己说话——
“你听说了吗?维瑟兰十三岛消失了……前几天从北边传来的消息……那艘可怖的船打开了一条通往亚空间的裂隙……”
凡娜不理会自己耳边的声音,她挥了挥手臂,卷起的狂风吹散周围的沙尘,而沙尘中又有一张破碎的传单凭空浮现,被风卷着从她眼前飞过,传单上却印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张通缉令,提瑞安·艾布诺马尔的脸出现在传单上面,头像下面是一串大到惊人的数字——数不清的零,与其说是悬赏金额,倒更像是一个为了表现“此人无限危险”而故意开的惊悚玩笑。
又有节奏鲜明的乐曲声突然从夜色中传来,遥远街巷的尽头好像浮现出了庞大的人群,凡娜听到有人在那边高喊着什么,她模模糊糊听到声音——
“……寒霜迎来了新的女王……蕾·诺拉陛下将在今日加冕,愿我们沐浴在女王的荣光中,蒙她庇佑,向她尽忠……”
紧接着,又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各种各样的遗物出现,各种各样的信息就好像有意识一般环绕在凡娜周围——
在道路那边,是寒霜女王蕾·诺拉加冕为王的日子,在另一条路口,是寒霜叛乱的那天,脚下的街道旁,人们正在讨论着对前寒霜将军提瑞安的通缉令,而在不远处的高台上,正在展示着古城邦时代的一件件遗物,一位大历史学家正在人群中演讲,他是古城邦时代最主要的发现者之一,但凡娜并不认识……
而在她眼前,一个身影突兀地从风沙中冒了出来,那是一个衣着破烂,举止失衡,眼神中带着恍惚的男子——他手中抓着皱巴巴的纸卷和一支铅笔头,茫然地站在那里,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感到惶恐。
他不断向周围弯腰致敬,似乎在拦住路人打听着什么事情,他嘟嘟囔囔,时而又突然大喊大叫,状若癫狂。
凡娜迅速从这个身影旁边走过,但又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听到这个衣着破烂、拿着纸笔的男子在不断向路人打听着一件事:“请问……这里到底是几几年?谁知道我现在到了几几年?”
凡娜顿时看向那个看起来有点神志不清的男人,却看到后者也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这边。
“你好,我叫普曼,”疯疯癫癫的男人挥舞着手臂,尽管举止失衡,眼神恍惚,他竟还保持着得体的礼貌,“我又在做梦,这次却找不到出口了……请问这次到底是几几年?”
普曼……那位著名的“疯诗人”普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