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抱着画板，差不多是一路小跑地跟在船长身后，她惊奇地看着身边那些走廊、窄窗和一扇扇不知通往何处的木门，好像攒了满肚子的疑问，却又顾不上开口。

　　这栋建筑物实在是过于巨大，如果不是船长带路，她估摸着自己甚至可能会迷失在这里头。

　　而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公馆的主厅。

　　那扇阴沉而高耸的大门仿佛巨人般伫立在暗红色的地毯尽头，敲门声不断从门外传来，砰砰，砰砰。

　　邓肯皱了皱眉，带着人偶来到大门旁。

　　他尝试感知门外的气息，却感觉外面只有一片虚无，他没有感觉到敌意，也没有感觉到危险——甚至没有具体的“存在”。

　　敲门声仿佛是在催促，在权衡与犹豫中，邓肯把手放在了大门上。

　　他回忆起了那位无头管家对自己说过的话——

　　“千万不要打开大门，门外是末日。”

　　爱丽丝紧张兮兮地站在船长身后，很听话地抱紧了怀里的画板，看着那扇阴沉而高耸的大门。

　　吱吱嘎嘎的声响传入她耳中。

　　邓肯手中用力，谨慎地推开了那扇门——而后，他发现这扇门比自己想象的要轻。

　　没有上锁，没有生锈，尽管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大门却轻的像羽毛一样——而伴随着大门的开启，一道阳光骤然刺破了黑暗，穿过门扉，映入邓肯和爱丽丝眼中。

　　一轮辉煌的太阳在虚无中燃烧着，璀璨而猛烈的阳光照耀在爱丽丝公馆的外墙和正门上，但这猛烈的阳光却没有刺伤任何人的眼睛。

　　邓肯从那阳光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感，而后，他便看到那壮丽的日轮缓缓在自己的视野中转动着角度——日冕在褪去，燃烧的外壳之下是古神真实的面貌。

　　无数苍白垂死的触腕和肿胀血肉堆积成星体，支撑着熊熊燃烧的外壳，一颗硕大的独眼被触腕簇拥着，缓缓调整角度，注视着正站在公馆门口的两个身影。

　　蠕变日轮，黑太阳，太阳教徒口中的“真实太阳神”——是它在敲门。

　　“我几乎要放弃了，”在邓肯开口之前，一个虚弱的声音便先一步传入他耳中，那被日冕炙烤的古神用层层叠叠的震颤说道，“我正准备离开。”

　　邓肯面无表情（其实是因为意外有点发呆）地注视着那团漂浮在虚无中的、用肉眼似乎无法判断其具体距离和尺度的“古神”，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房子很大，听到敲门声之后从最里面走到门口需要很久。”

　　他话音落下，旁边的爱丽丝也紧跟着点头：“对，可大了！我们在走廊上跑半天！”

　　那畸形的太阳沉默下来，过了好几秒钟才再度开口：“嗯，有道理。”

第七百八十九章 腐烂的黑太阳

　　它并不在那里——那个在虚无中熊熊燃烧的太阳只是又一个影子。

　　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邓肯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有从眼前的“蠕变日轮”上感受到任何切实存在的气息，也没有感受到它那理应灼人的热量，他只觉得那团火球空虚而遥远，这种感觉……与他当初通过“金色面具”窥见对方时非常相像。

　　这位“真实太阳神”应该是通过某种办法“找到”了这座爱丽丝公馆，并把自己的投影送了过来……具体是什么吸引了这位古神？是自己进入这里时引发的某种变化？还是爱丽丝解析“航线”时的动静？

　　邓肯很快定了定神，带着一丝好奇开口：“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他的语气中谨慎却并无敌意——尽管他跟那些追随黑太阳的疯狂信徒以及太阳子嗣、残渣都打过不少交道，而且每次相处的都不是很愉快（虽然从结果上每一次都成功地打成一片了），但他对这位“蠕变日轮”本“人”却没什么意见，甚至在得知了这位古神也是身不由己，从始至终也没有危害尘世的意思之后，他对其反而多了一些同情。

　　毕竟……这个世界虽然一堆古神，但被自己的信徒和子嗣们架在火上文火慢烤的可就这么一个，但凡其本体的活动能力再强一点，这位“真实太阳神”怕不是要在自己的每条触腕上都刻个“惨”字……

　　“我‘听’到了亚空间中传来的声音，领航三号……这个在很多年前便陷入沉寂的实体突然活动了起来，我便知道那日子近了，”那畸形的太阳发出震颤声，虚弱而温和地说着，“篡火者，我们又见面了。”

　　“日子近了……你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邓肯立刻皱了皱眉，注意到对方话语中的细节，“你还知道领航三号的事情？”

　　“……我也是‘他们’之一，”蠕变日轮慢慢说道，“在领航一号决定升起一轮新太阳之前，我也曾是打造这座庇护所的参与者。”

　　邓肯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中突然有些变化。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他沉声开口：“你来找我干什么？仍然是希望我能帮忙熄灭你？如果是这样，我恐怕忙不过来——你的‘子嗣’和‘信徒’们总是一遍遍将你重新点燃，而我现在并没时间跟他们打交道……”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那畸形太阳传来震颤：“你已不用担心我的子嗣……还有那些追随‘太阳神’的凡人了。”

　　邓肯神色一凝：“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刻，这个世界上已不存在崇拜真实太阳神的信仰，而且很快，也不会再有人记得黑太阳是什么……与之相关的记忆和记载会渐渐变成模糊扭曲的‘印象’，并被替换成似是而非的痕迹……篡火者，如果你心有怀疑，你随时可以去尘世确认这一切，我知道你能办到。”

　　邓肯的脸色迅速变得凝重起来，他没有贸然开口质疑对方，而是在片刻的沉吟后才打破沉默：“……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位“真实太阳神”终于受不了那文火慢烤的折磨，用某种方法消灭了所有的太阳子嗣、太阳残渣和黑太阳崇拜者，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情况好像没有这么简单——对方还提到了与黑太阳相关的记忆和记载都在逐渐从世上消失，会被“替换成似是而非的痕迹”，这种说法……倒让他联想到了历史的污染！

　　他死死盯着那团被日冕包裹的触腕和血肉，他看到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肢体缓慢蠕动着，而那血肉中传来的声音竟好像带着悲哀——

　　“因为我在腐烂，在如此漫长的时光之后，它终于到末期了。”

　　“腐烂？”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邓肯瞬间心中一动！

　　他已经听到好几次这个单词，最早是从四位教皇口中，随后是从葛莫娜口中，现在又是这位“真实太阳神”……

　　而在这一次次的接触中，他也在逐渐理解着众神“腐烂”的概念。

　　“我在忘记与‘我’有关的一切，而这个世界也正在忘记我，”仿佛是感觉到邓肯的想法，那畸形太阳主动开口了，“我……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故乡的模样，记不太清楚那些曾创造我，曾‘构成’我，曾和我一同变成如今这幅姿态的个体们的模样和名字……它们皆是‘旧世界’存在过的证据，也是我如今这幅姿态的‘本质’。

　　“篡火者，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本质’正在分崩离析，它在一点点消失掉，而这，就是‘腐烂’的结果。”

　　邓肯神色凝重，他飞快地思考着，在对方这些抽象而艰深的描述中努力跟上其思路，他渐渐理解了，并迟疑着打破沉默：“……也就是说，你的自我认知和记忆正在无法控制地消散，由此导致那些建立在你的自我认知和记忆基础上的东西也逐渐消失于这个世界……这就是‘腐烂’的本质？”

　　“如你所说——而且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畸形太阳轻声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它似乎比刚才更虚弱了一些，“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我们的腐烂就已经开始，这种‘腐烂’伴随着这座庇护所的整个历史……

　　“而悲哀的是，我们那‘理性’的部分在整个过程中其实一直是清醒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遗忘’什么，甚至在那些东西从我的本质中消失之后，我也清楚地知道那些消失掉的到底是什么，可这种‘记忆’毫无意义，那些我们从旧世界中带出来的‘成分’，会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剥落，直到变成无法分辨的碎屑……

　　“我是这样，那些被称作四神的，‘他们’也是这样……

　　“篡火者，在漫长的时光中，我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的‘腐烂’恶化阶段，‘黑太阳’的痕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或许将是它最后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恶化’——我的时间不多了。”

　　畸形太阳安静下来，似乎在说了这么多话之后，它陷入了难以继续开口的虚弱。

　　邓肯则渐渐皱起眉头，他理解了“众神”的“腐烂”，并且隐约联想到了许多事情，但在此之前，他更好奇着这轮“黑太阳”的来意。

　　“你来找我，应该不只是要跟我说这些的——你希望我做什么？”

　　那轮黑太阳沉默着，过了许久，一个声音才传入邓肯和爱丽丝耳中：“我仍然恳求你能熄灭我……但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还希望你能做另一件事——点燃我的残骸，用你的火焰，焚尽它，然后记住它。”

　　焚尽残骸？记住残骸？

　　邓肯微微皱起眉头，短暂的疑惑之后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似乎对我的‘力量’有一定了解。”他沉声说道。

　　“我一直在注视着这座庇护所，尽管持续的腐烂和隔绝让我无法行动，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发生的许多事情——包括你的，”黑太阳慢慢说着，“我希望……得到一个位置。”

　　“一个‘新世界’的位置，”邓肯眉头仍然紧锁着，他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你让我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这样一定能获得一个‘新世界的位置’？或者换句话说……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一个‘新世界’？”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语气格外严肃地说道：“要知道，尽管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在庇护所终结之后重塑一切的‘方案’，但就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这个方案到底是否可行——我甚至还没有想好具体该怎么执行它……你却就这样找上门来了，而且要预定一个位置？”

　　“这正是我给出的‘交换’，”那团苍白的血肉突然缓缓舒张蠕动起来，细小的触腕从它边缘的日冕中向外延伸，仿佛是要昭示什么，“如果你同意我的恳求，我愿向你展示……未来存续的证据，而这份证据，对你会很有帮助。”

　　邓肯眼神瞬间一凝。

　　“你有一份‘证据’？！”他死死盯着那轮血肉烈日，“你是说，一份可以证明‘新世界’确实能够成功诞生的‘证据’？”

　　黑太阳沉默了几秒钟，给出一个奇怪的答案：“现在，它不存在。”

　　邓肯感觉被噎了一下，甚至一度怀疑是这个可怖的古神在故意跟自己逗闷子，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在跟许多古怪离奇的事情打过交道，又在这“边境”见证了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之后，他好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要如何才能让这份‘证据’存在？”

　　“当你答应我的时候。”黑太阳慢慢说道。

　　邓肯没有回应，只是在缄默中思考着。

　　“我还有一些时间，可以耐心等待你的答复，”黑太阳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那些从日冕中蔓延出来的触须正渐渐收回火海，“我理解你的顾虑和犹豫——‘黑太阳’为这个世界带来过很多威胁，而我……对你而言或许不是敌人，但也尚不值得信任。”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邓肯突然抬起头，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你希望得到一个位置，是为了你自己吗？还是为了那些已经被你遗忘的‘子嗣’？抑或是为了……”

　　“是为了我们的文明，”黑太阳轻声说道，“它曾经存在过。”

第七百九十章 腐烂的未来

　　在无边而空虚的混沌中，那畸形扭曲的太阳静静燃烧着，虚假日冕之下的血肉堆积成令人不寒而栗的“星辰”，已完全看不出那些堆积物曾经应该有的样子。

　　黑太阳，蠕变日轮，真实太阳神……在如此多的称呼背后，它到底应该是什么，曾经又是什么呢？

　　是那个曾经被戴森球笼罩起来的恒星？是建造了那个戴森球的文明？还是所有那些东西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黑太阳似乎是邓肯在这个世界所接触过的最特殊的一个“古神”，它是一个庞大的混合体，一个辉煌文明的造物，一个庇护文明的恒星，再加上那个文明本身，共同堆积、异变成了它如今的模样，而这或许也是它比其他古神的“腐烂”进程都快的原因之一。

　　它的“本质”从一开始就是分崩离析的。

　　邓肯仍旧没有答应这位古神的恳求，因为他对这颗畸变的星辰仍有顾虑——他感觉得出来，黑太阳似乎还隐瞒着很多秘密，这个看似被“放逐”在无垠海之外的古神……好像知晓许多连四神都不知道的情报，这很令人生疑。

　　不过对方现在显然不准备把这些秘密说出来，邓肯也就没有追问的打算，就像黑太阳自己说的那样——末日虽近，但他们还有一点点时间，用来考虑，权衡，以及建立起必要的了解和信任。

　　“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邓肯说道，告诉了对方自己的想法，“我对你仍不够了解，而且更重要的……我对重塑世界的方案仍没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在确定这些之前，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可以理解，”黑太阳内部传来低沉层叠的震颤，“那就去验证你的方案吧，去找你的路……你总会来找我的，我对此很有信心。”

　　邓肯扬了扬眉毛，并未说别的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好奇：“你会把现在这个‘投影’一直留在这里？我如果想找你的话来这就行？”

　　“我的力量很难进入庇护所内层，而且即便强行进入，也会危害到凡人的世界——但在这里，我的活动不受限制，也不必有任何顾虑，”黑太阳耐心地解释着，“我会把这个投影留下，而且只要你还在‘边境’，就可以随时呼唤我……我能听到。”

　　邓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无边的混沌中，黑太阳发出一声轻微的震颤，随后安静下来，尽管邓肯还未应允它的请求，但现在似乎就已经是它想要的结果——那些被日冕炙烤的触须静静地蜷缩着，巨大的独眼微微下垂，被血肉缓缓包裹了三分之一，这似乎是一个“休息”的姿势。

　　“真安静啊……”就在邓肯以为这次交流已经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那轮畸形的太阳发出了如梦呓般的轻声自语，“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过这种‘安静’了……甚至就连这火焰的炙烤，似乎也变成了能够忍受的东西。”

　　邓肯怔了一下，很快理解了对方所说的“安静”是什么，他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它：“……现在你听不到那些向你祈祷和献祭的声音了。”

　　“是的，听不到了，就好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黑太阳轻声说道，“这……应该是我一直期待的结果。”

　　邓肯尝试从对方的语气中分辨出情绪，他想知道黑太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到底是在放松，还是含着些许悲哀，但最终他也没能从那过于平静的声音中分辨出什么。

　　他只是对神明的“腐烂”又多了一些理解，以及思索。

　　“……当‘腐烂’达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他突然问道，“你们是会消失？还是陷入一种……虽然存在，但再也无法和万物建立起‘联系’的状态？就像你说的……被世界遗忘了？”

　　“我不知道，因为还没有哪个古神进入过腐烂的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那会发生什么，”黑太阳慢慢说着，“不过可以预见的是，庇护所内的世界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滑落’……

　　“在很久以前，我们用自己的认知和记忆，从那些大湮灭的灼热灰烬中塑造出了那些用于构筑庇护所的‘材料’，而用这些‘材料’建造起来的庇护所，也迟早有一天会随着众神的‘腐烂’而崩解——那是当我们渐渐忘记有关旧世界的一切，当我们渐渐溃烂殆尽的时候。

　　“终有一天，海洋会忘记浪花的模样，生命会忘记该如何死亡，火焰将不记得怎样燃烧，风会停止流动，云会从天空坠落到海上……即便领航一号当初建造的那颗‘太阳’再度升上天空，也无法阻止这种源自世界基石的崩塌过程……”

　　邓肯静静地听着黑太阳所讲述的这一切，脑海中却回忆起了在那座黑石之岛上的宫殿，回忆起了那在宫殿内静静死去的利维坦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