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在极为短暂的某个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自己的胸腔、沿着自己的脖子朝大脑蔓延,他感觉到自己刚才听到了可疑的低语,那低语声源自某个非常危险的东西……
但他只是眨了眨眼,便觉得心中警兆烟消云散。
他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圣徒。
为什么周围的同胞们如此激动,如此毫无畏惧?
圣徒所讲的确实是事实,他的鼓舞也很有道理,但行动中的危险性呢?大家都视而不见了吗?
理查德皱起眉头,总觉得有哪不对,这种恍惚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正陷入一个古怪的梦境中,明明此刻自己是清醒的,思维中却总像是堆积着一团混沌、混乱的阻塞物,就好像……脑子里被塞了棉花一样。
但很快,他又遗忘了这份疑惑,大厅中的新变化则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一股突然出现的“热量”扫过了集会厅。
第六百零七章 黑暗盟友与梦境之颅
一股突然出现的热量扫过了大厅,就好像有一道强烈的阳光穿透了屋顶,正在人群上方移动,而伴随着这股无形热量的出现,大厅中所有的瓦斯灯和烛台却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干扰和压制,反而变得迅速暗淡,仿佛在沉入阴影。
然而大厅中的湮灭教徒们对这股热量的出现却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在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纷纷抬头看向大厅上方的穹顶。
理查德也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在集会厅上方那些华美的布幔、吊灯和屋顶彩绘之间扫过,看到它们仿佛被无形阳光照耀,明暗相间的光影在穹顶表面缓缓移动,而后,那“阳光”终于渐渐汇聚到穹顶中心,并在那里显现出了它的存在——
那是一个球体,其模样仿若一颗熊熊燃烧的太阳,表面光焰浮动,释放着灼灼光芒与热量,同时又呈现出虚幻透明的质感,看上去似乎只是一道投影,而后,这小型的太阳投影便缓缓降低了高度,一直来到大厅中央的高台前,来到圣徒的面前。
理查德听到附近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与嘀咕,有教徒在轻声表达着不满——异神的使者越发张扬放肆了,在来到这神圣的集会场时甚至免去了通报的流程,也有教徒说集会场压根就不该对异神的使者开放,它们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对这神圣之地的玷污。
但圣徒的声音突然在每一个人脑海中和耳边响起,打断了大厅中低声的嗡嗡声:“啊,是我们的‘盟友’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团降落到高台前的小型太阳投影也渐渐褪去了表层那发光发热的外壳,伴着光铸一般的“壳体”变得暗淡透明,其内部的真容则出现在每一个人视野中。
一个由奇形怪状的血肉组织和无数蜷缩触腕堆积而成的球体,球体表面的触腕之间还镶嵌着数不清的眼状结构——太阳的子嗣。
这投影在空中缓慢舒展着它的触腕,一颗颗眼球向四周转来转去,而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一个虚幻的身影出现在这太阳子嗣的下方。
那是一个人类,穿着太阳教徒中代表神官阶级的金边黑袍,脸上则戴着仿照阳光样式的金色面具——这个太阳神官的投影落在了大厅中央的高台上,站在圣徒面前,仿佛一个代言人。
半空中的太阳子嗣发出了一种低沉含混的震颤声,那声音中似乎混杂着无数人智难以理解的层叠低语与噪声,听上去令人头晕目眩。
那个落在圣徒面前的、带着金色太阳面具的身影则立刻开口,转述着那些含混震颤中所传达的信息:“我能感觉到,你们不欢迎我。”
圣徒高高扬起了他的眼柄:“希望你能理解,这里是圣主的集会场,长久以来,我们都不允许异神的信徒或使者踏入这种神圣的地方——不过请放心,我们对合作的诚意不会受此影响。”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太阳子嗣的投影在空气中缓缓舒张着躯体,继续发出低沉含糊的震颤,与它一同出现的太阳神官则立刻开始翻译,“我们可以把信仰的分歧留给下一个时代,黄昏临近了,我们这些被深海时代抛弃的族群必须首先学会共存。”
“是的,学会共存——当万物重塑,会有足够广阔的世界容纳我们之间的分歧,”圣徒沉声说道,“你就是来向我强调这一点的?”
“不,盟友,我来和你谈谈我们在上次行动中遭遇的损失,”佩戴面具的太阳神官说道,“我白天就想来找你们,但那可憎的伪日始终高悬天空,现在它落下去了,我便来了。
“我们损失了很多族人,宝贵的族人,在那片‘无名者之梦’编织出的大森林中,他们被篡火者的火焰焚烧,连灵魂都未能返回庇护之地——我必须和你谈谈这件事情。”
“我们对那些太阳遗民的不幸遭遇也深感同情和不安,”圣徒说道,他的骸骨尖刺咔咔晃动着,似乎在表达某种不满,“然而行动遭遇挫折的不只是你们……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力量会出现在那里——毕竟就在不久前,那艘船还在遥远的北方,也没人想到‘他’会插手这件事,而‘他’的追随者已经展开行动,你为此来向我们问罪,这毫无道理,且鲁莽无礼。”
“……我们不向盟友问罪,”半空中的太阳子嗣沉默了几秒钟,弥漫在其周围的光芒似乎收敛了些许,它含混低语着,高台上的神官则立刻开始翻译,“但我们要表明态度——我们愿意配合你们在无名者之梦中的行动,可如果你们将这种‘配合’变成单方面的利用,那我们的合作也就结束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使者,”圣徒沉声说道,“放心,我们不会对这起事件视若无睹,就在刚才,我们已经决定对篡火者的追随者发起反击,我们接下来的目标之一,便是找到那个袭击了太阳遗民和我们同胞的异端,抓住她和她的恶魔——她强大而阴险,但我们甘愿为此冒一些风险,为那些牺牲的‘遗民’复仇。”
“我们不在意你们是否真的是为了替他们复仇而展开行动,也不在意你们打算用什么办法去对付那些强大诡异的‘篡火追随者’,”高台上,佩戴金色面具的神官转述着太阳子嗣的话语,“不要忘记我们最初,也是最根本的目标——无名者之梦中有我们各自所需的东西,坦率合作,尽心配合,我们只关心这件事,别的都不重要。”
圣徒沉默了片刻,随后他的骸骨尖刺咔哒作响,传达出友善的态度:“是的,我们各取所需……我们只要那棵树。”
太阳子嗣缓缓降低了高度,镶嵌在触腕之间的无数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高台上那颗被包裹在骸骨牢笼中的大脑:“我们只要那个太阳。”
笼罩在集会大厅中的、似真似幻的“热量”开始退去了,漂浮在半空的太阳子嗣以及那个落在高台上的太阳神官的身影都开始渐渐暗淡、消散,短短几秒钟之后,这两个不速之客离开了神圣的集会大厅。
大厅中安静了一会,聚集在一起的湮灭教徒们才纷纷松了口气,理查德也感觉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逐渐平复——或许是刚才不知不觉间心跳变得过快,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胸膛都在微微抽痛。
他心有余悸。
即便来到这里的只是一个投影,那也是太阳子嗣的投影——那个直接从“真实太阳神”的本质中分离出来的怪物如同半神,其存在本身对于凡人而言便是致命的污染源头,而这间大厅里的同胞们……说到底也还未能突破“凡人”的范畴。
或许只有在场的那位“圣徒”,才能与那个所谓的“太阳子嗣”抗衡。
“我们不该向异神的使者开放这个地方的,”有人在人群中说道,声音并不算太低,“它们的‘阳光’照进来之后,就越发有恃无恐了。”
“那个‘子嗣’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另一个声音也传入理查德耳中,“我们无法理解它的心智和真实意图,每次都需要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神官来充当翻译——谁也不知道在那些翻译背后到底还隐藏着多少更令人不安的信息,它那些眼睛看着我们的时候……根本不像是一个知性生物看向其他知性生物的目光。”
“那些‘太阳遗民’给我的感觉也一样,我从他们身上根本感觉不到理智和情绪……说到底还是在上个时代就被抛弃的怪物……早就在黑暗中退化了……”
低沉的讨论开始在大厅中蔓延,压抑之后的情绪在迅速产生着共鸣,然而就在这时,圣徒的声音突然在每一个人头脑中响起,瞬间打断了湮灭教徒们的交流:“安静。”
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圣徒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但我们需要它们的力量。”
“圣徒,”一名距离高台最近的湮灭教徒大着胆子开口,“那个太阳子嗣,还有那些‘遗民’……您觉得它们真的会信守承诺吗?”
圣徒沉默了几秒钟。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异形的‘承诺’,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诞生在背誓中,但至少在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它们都没有违约的理由,”他慢慢说道,“就像我们需要它们,它们也需要我们——在无名者之梦编织出的时空里,那些异形只能和我们结盟。”
质疑的声音消失了。
报时的钟声则适时敲响。
铛——铛——铛——
悬挂在集会厅尽头高墙上的机械钟发出悠扬钟鸣。
“……结束这些话题吧,时间临近了,无名者之梦即将连接至现实维度,”圣徒的声音迅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为入梦做准备吧,今夜入梦的人员出列,上前来,准备触碰梦境之颅。”
站在一群黑袍人中间的理查德迅速反应过来,他抬起头,看到另有几名同胞已经在向高台走去,其中就包括今天白天来找过自己的杜蒙。
他也赶紧向前走去。
而与此同时,又有几名身披灰色长袍的低阶教徒走进了大厅——他们推着一个描绘有诸多符文、由特殊的沉重合金铸造而成的推车,那推车上面蒙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黑布,黑布下似乎正盖着某种事物。
“把梦境之颅推到高台前。”圣徒下令道。
低阶教徒们便把那车推到了大厅中央的平台前,其中两人抓住了推车上的黑布,准备将其掀开。
理查德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触碰“梦境之颅”,这时候还是不免感觉有些紧张。
那诡异的东西,每次接触到都会令人感到一种渗透灵魂的……恐怖,而不管再经历多少次,这种恐怖似乎都无法适应。
坚定的信念和虔诚的信仰也只能帮助他下定决心去触碰那东西,却无法消弭恐怖本身留下的印象和此刻本能的紧张。
而后,两名低阶教徒掀开了那块黑布。
推车上的“梦境之颅”也随之进入理查德的视线——
那是一个黑色的,仿佛用木头雕刻而成的……山羊头。
第六百零八章 与倒影同行
“你说什么?他们推上来一个山羊头木雕?!”
邓肯的声音从梳妆台上的镜子里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是的,一个黑色的木雕山羊头,”露克蕾西娅飞快说道,她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放着的水晶球,分辨着水晶球中隐约浮现出来的画面,那是拉比直接从邪教徒的集会场传来的场景,“看上去与失乡号上的那位‘大副’很像……不,不能说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呢?那个山羊头被推上来之后在干什么?”在露克蕾西娅面前的镜子中,邓肯的身影微微前倾,“它在和那些邪教徒交流吗?”
“……没有,”露克蕾西娅一边看着水晶球中的模糊画面一边摇了摇头,“这个山羊头似乎是‘死’的……它被推上来之后就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就是个木雕……那些邪教徒正在围着山羊头举行仪式,他们在点燃烛台和焚香,那个被他们称作‘梦境之颅’的山羊头仍然没有反应。”
镜子中的邓肯紧紧皱着眉头。
他知道拉比潜伏在邪教徒的据点里肯定能传回大量有价值的情报,但他没想到那只兔子传回的情报竟会有价值到这种地步——从邪教徒的聚会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和露克蕾西娅都在关注着拉比不断传来的消息,而在这些消息中,最惊人的莫过于现在这一幕。
那帮湮灭教徒……竟然也有一个跟失乡号上的“大副”一模一样的山羊头!?
而且从现场情况来看,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能够自由进出无名者之梦的原因?
由镜面连通的镜像维度内,邓肯站在昏暗中陷入了思考,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视线扫过四周。
这是镜子里的世界——不过按照阿加莎的说法,这里更准确的描述是“失乡号在灵界和现实边缘的倒影”。
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他所熟悉的失乡号,然而整艘船又笼罩在一种似是而非的、违和诡异的气氛中,他的目光穿过旁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甲板笼罩在一片昏暗中,远方的天空和海洋则呈现出近似灵界的质感,船舷附近泛着一层朦胧的辉光,其轮廓好像受到莫名的干扰,仿佛水中倒影般缓缓起伏、抖动。
而在他身后,则是船长室的熟悉景象,海图桌,置物架,墙壁上的名贵挂毯,以及……在海图桌边缘沉默不语的山羊头。
所有这些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昏暗中,即便旁边的墙上就挂着油灯,即便房间各处都有灯光,昏暗也仿佛烙印在这片空间里一样盘踞不退,时刻提醒着来到这里的人,这里并非现实维度。
房间中唯有一样东西发着柔和的、令人安心的微光,那就是此刻邓肯前方的那面椭圆镜子——那镜子中映照出露克蕾西娅房间里的景象,映照着来自现实维度的“温度”。
邓肯转过身,慢慢走到海图桌前,看着那正静静待在桌上的山羊头木雕,后者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就像……那些邪教徒在集会场上举行仪式所用的那个“梦境之颅”。
静静地看着这漆黑的木雕片刻之后,邓肯伸出手,拍了拍山羊头的脑袋。
如果是在镜子另一侧的现实世界,这一举动肯定会换来铺天盖地的聒噪,山羊头绝不会放过这个说话的机会。
然而在这里,在这失乡号的“倒影”中,山羊头仍旧只是静静地待着,就好像……还没有苏醒。
脚步声从旁边传来,邓肯转过头,看到阿加莎来到了自己身旁。
“船长,距无名者之梦‘活化’还有三十分钟,”这位“住”在镜子世界中的女士说道,“根据我上次的经验,到时候失乡号的倒影就会转化为那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船,您眼前的这个‘木雕’也会‘活’过来。”
“……是的,活过来,但仍旧跟我熟悉的‘大副’不太一样,那是另一个山羊头——而在那些湮灭教徒手中,还有一个山羊头,”邓肯慢慢说着,脸上带着思索的表情,“他们竟是利用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山羊头进入无名者之梦的,这……合理,却超出我的预料。”
阿加莎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山羊头’有很多吗?”
“……我曾经以为只有一个,”邓肯摇了摇头,“它自己也如此认为。”
“我记得您说过,‘大副’是您从亚空间里带出来的,如果是亚空间的话……或许一切都有可能,说不定‘山羊头’甚至是那里的一个族群……”
阿加莎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显然她也觉得自己这猜想有点牵强。
邓肯则没有开口,他只是看着桌上那个仿佛真正的木雕般沉默不语的山羊头,沉思了不知多久才轻声嘀咕了一句:“四分五裂吗……”
阿加莎听到了船长的嘀咕,却一头雾水:“啊?”
邓肯却没有回应她的疑问,而是轻轻摇了摇头:“看样子活捉那帮湮灭教徒的理由又多了一个……这次不但要想办法活捉他们的人,还得想办法捕获他们的船了。”
“只要确定了那艘船在什么地方,没有什么世俗的船只能躲过失乡号的追捕。”阿加莎立刻说道。
邓肯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前守门人一眼:“你倒是很有信心——你应该并没有亲眼见过失乡号的战斗场面吧。”
“但死亡教会的典籍里记载了成吨的关于失乡号的恐怖描述,”阿加莎摊开手,“据说您曾经在一瞬间便抹去了班斯特教皇冕下刚刚造好的战舰——甚至是在巡礼方舟面前,当着一整支舰队的面。不管怎么想,那帮邪教徒也不可能打造出比巡礼方舟更强大的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