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泰德·里尔极为郑重地接过了邓肯手中的剑,随后他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开口,“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掌握到的情报,我会召集真理学院的学者们进行讨论,如果我们遇上新的问题,可能仍然需要您的……帮助。”
“没问题,”邓肯自然是没什么意见,他点了点头,抬手指指身旁的露克蕾西娅,“你们可以通过露西联系到我——如果我想到什么或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也会由她转告的。”
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解释和交流,当大湮灭这道“视界极限”突然在凡人面前显露出一道裂隙之后,随之而来的势必会是一场对学术界的巨大冲击,四神教会也会随之关注并讨论这件事情,而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接受,失乡号以及失乡号的主人都已经是这件事上绕不开的一环。
至于邓肯,他对此并不在意,而且在他的视角中,其实刚才得到的诸多情报中还有一些很关键很特殊的问题是露克蕾西娅和泰德·里尔都没注意到,甚至暂时无法理解的。
比如那道“深红”的位置和它违背常识的表现。
如果自己在记忆碎片中看到的情报都是真的,如果那位“圣殿骑士”对“战士”的解释没出问题,那么那道导致世界毁灭的“红色光辉”其位置应该是在宇宙空间里——它可能是一道横跨银河的巨大天文现象,是出现在星空背景中的一条光带。
而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星球是会自转的,至少从记忆碎片中所看到的景象判断,“战士”的故乡也有着正常的日出日落,星辰旋转。
所以,位于宇宙空间里的“红色光带”理论上也应该随着其他星辰一起在天空中运行、升降才对。
可为什么那道“深红”会始终位于天空中的特定位置?
“战士”和他的旅伴们一直在寻找深红落下的地方,因为在他们眼中,那道红光始终固定在天空中的特定位置,这也导致了他们根本没有发现那道光芒其实并未落在地上,而是位于星空的背景中。
那位“圣殿骑士”在最后也提到了这点疑问——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们那个文明在存续期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天文发现”。
邓肯对此的猜测,是那道“光芒”已经不只是某种肉眼可见的实体,“深红”只是它表现出来的模样,而它的本质……可能已经涉及到宇宙基础秩序,甚至“规则”层面的“破坏”和“歪曲”。
那可能是维度层面的撕裂,或更加艰深、更加复杂的现象。
然而泰德·里尔和露克蕾西娅现在还无法意识到这个问题,短时间大概也难以理解这个问题——他们甚至不理解星球的概念。
这只能慢慢来,哪怕邓肯现在愿意解释了,这也需要解释很长很长时间。
第二个问题,则是“世界聚合理论”中的“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概念?
每一个“世界”到底是位于同一个宇宙中的各个星球,还是更广视角下的……各不相同的“宇宙”?
邓肯抬起头,看了一眼仍在思索的泰德·里尔,以及对方手里的那把长剑。
“月球”以及“长剑”这两件证物或许能够支撑世界聚合理论中的大部分描述,但它们不足以确定那些构成“无垠海”的一个个“世界碎片”到底是什么“层级”,广义上,每一颗星球可以被称作一个世界,每一个宇宙……也可以被称作一个世界。
对邓肯而言,这中间的区别很重要。
但这也是“真理守秘人”和“海中女巫”目前无法理解和察觉的问题——邓肯更想不到该怎么在短时间内跟他们解释这些概念。
除此之外,那“深红的光芒”本身的秘密当然更值得关注——邓肯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不详的光辉了。
在新希望号坠毁的幻象中,在爱丽丝公馆内的油画上,都出现过那道红光。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露克蕾西娅注意到了邓肯长时间的沉默,以及对方在思索中神色的不断变化。
她有些担心:“父亲,还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有许多问题,需要回去整理一下,”邓肯暂时从沉思中醒来,他轻轻摇了摇头,“先回去吧,等我思考出个头绪了,会找你商议的。”
露克蕾西娅看起来仍有些担心,但她从邓肯的态度中意识到,这恐怕又是一些“难以向人解释”的问题。
这是在这短暂的几天相处中,她与父亲重新建立起来的第一个默契。
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什么。
“我们该走了,”邓肯则轻轻舒了口气,他看了一眼神色中仍然有些不安的妮娜和雪莉,目光又落在泰德·里尔身上,“送我们离开。”
守秘人点点头,再次从书中召唤出那道“大门”,随后与邓肯等人一同穿过大门,返回了位于皇冠街区附近的学院内。
“回去之后我会做些安排,”在道别之前,泰德·里尔看了一眼站在邓肯身旁的妮娜和雪莉,“您和您的追随者在城中活动不会有人打扰了,但相对应的……”
“放心,不会有什么乱子的,”邓肯不等对方说完便主动开口道,脸上还带着友好的笑容,“我们都是些遵纪守法,重视城邦治安的人。”
眼前的“真理守秘人”明显愣了一下子。
连旁边的露克蕾西娅都愣了一下子。
显然俩人都不信。
不过很快,泰德·里尔便控制好了脸上表情的变化,他僵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那样……最好。”
接着他顿了顿,又十分诚恳地补充道:“有时间再聚一聚吧,虽然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仍然期待能和您聊聊,关于那些……不可思议的‘知识’。”
邓肯笑了起来:“很多人不敢跟我聊‘知识’,像你这么勇敢的并不多见,好吧,那我就期待着。”
露克蕾西娅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对面的“真理守秘人”。
女巫小姐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看来教书育人确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这位守秘人竟然宁肯跟父亲聊亚空间,都不愿意去面对毕业班的学生……
简单道别之后,邓肯带着妮娜和雪莉,与露克蕾西娅一同离开了这处学院设施。
他们返回了位于皇冠街99号的“女巫府邸”。
“你们自行安排吧,我先上楼休息——没有特殊事情,不要来打扰。”
邓肯这么简单吩咐了一句,随后揉了揉妮娜和雪莉的头发,便迈步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过了一会,有些发呆的雪莉才转过头,小声跟妮娜嘀咕着:“船长的心情不太好啊……”
“我觉得不能用心情好不好来形容……”妮娜犹豫了一下,同样小声嘀咕着自己的看法,“邓肯叔叔是有很多心事——但其实他今天的状态已经比前几天好多了,没那么阴沉,只是好像要考虑很多东西。”
雪莉努力寻思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旁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露克蕾西娅,凑到妮娜旁边小声说道:“船长说的那些东西,我好像没听懂。”
“其实我也没听太懂,”妮娜语气中有点尴尬,“那可能是只有大学者级别的人才能搞明白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露克蕾西娅便突然打破了沉默:“不必介意,大学者也无法完全理解它们。”
妮娜与雪莉同时吓了一跳,俩人有点发愣地看着这位女巫小姐。
露克蕾西娅对她们摇了摇头,表情很认真,很严肃。
“它们都是来自亚空间的‘知识’,只不过经过了我父亲的‘处理’,不那么有害了而已——但那仍然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易理解的东西。”
第五百六十一章 行走于旷野的人
因为下午的耽搁,当雪莉和妮娜回到皇冠街99号的时候天色已经临近黄昏,到了该吃晚餐的时候。
在这座“精灵之城”里,实在没有多少称得上正常的饮食,但好在正常的食材总能买到,露克蕾西娅的“仆役”们为客人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妮娜与雪莉也总算吃到了“人类该吃的食物”。
只是这顿饭她们都吃的不太踏实。
在那座地下收容设施中所闻所见的事情,让她们到现在还有些晕乎——有太多事情不理解,有太多事情超出了三观,关于大湮灭,关于历史起点的那道“黑墙”,关于那些末日,关于那些被摧毁的旧世界,以及在深海时代诞生的这个“新世界”……
对于两个严格意义上还只能算是“大孩子”的姑娘而言,这些事情有点过于复杂和超前了。
匆匆吃完晚饭,雪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坐在桌子前发了一会呆,便听到身旁传来锁链晃动的轻响,阿狗从阴影中探出了头。
雪莉低下头,看了这个曾几乎把自己吃掉,却又把自己从小养到大的“朋友”一眼,很认真地问道:“今天船长说的那些事情,你都听懂了吗?什么好几个世界的碎片堆在一起然后就深海时代什么的……”
“能听懂一部分,”阿狗趴了下来,用硕大的脑袋轻轻蹭着雪莉的膝盖,“但那些过于超出常识的部分,我也没听懂。”
“我几乎都没听懂,”雪莉老老实实地说道,“当然,那些句子我明白,但要让我想象那些事情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就有点为难我这个脑子了——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要关心这个世界是怎么诞生的啊?”
她很困惑地说道,尽管她知道自己正在表现出十分浅薄的样子,但在阿狗面前,她向来没什么需要遮掩的。
“什么都不知道,照样可以活不是吗,”她又继续说道,“反正以前十几年咱们两个也就这么活过来了……”
阿狗突然抬起了脑袋,那双充盈着血色光芒的空洞眼眶直勾勾地盯着雪莉的眼睛,它的骸骨躯体中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什么都不知道,可以活,但我们也要知道,这存活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普通人是这样,对于这个世界本身,也是这样。”
阿狗这突然认真起来的态度把雪莉吓了一跳,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隐约间好像听懂了什么,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世界并不是永远会这样‘存活’下去的,”阿狗看着雪莉的反应,又重新把脑袋趴了下来,闷声闷气地说着,“大湮灭可以摧毁那些‘旧世界’,那么如今的深海时代照样有可能被另一股力量终结掉,普通人或许可以直到终结到来的那一天都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会在长久平安的幻景中迎来终末,就像那位‘战士’的故乡里,那些在王国中等着勇者们凯旋的民众,‘无知’就是他们最大的赐福……对他们而言,什么都不知道,可以活,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死亡还有多远。
“但是雪莉,我们不是那些留在王国里的人——我们在失乡号上。
“你也见到了那些预兆,在普兰德降临的黑太阳,在寒霜深处失控的造物主蓝图,异象001熄灭时的无垠海,还有那些神神叨叨的邪教徒……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王国里的人’,你可接触不到它们。”
阿狗絮絮叨叨地说着,它晃了晃脑袋,小心翼翼地收起尖牙,用鼻尖蹭着雪莉的膝盖。
“雪莉,什么都不知道确实可以活,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船长在担心那些不详的预兆,其实你也一样,只不过你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雪莉安静下来,她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很久,才伸出手按在阿狗的头骨上,声音中带着些许不安:“阿狗,我们是那些走在旷野上的人吗……就像那个‘战士’,我们也在向末日跋涉吗?”
“我们走向末日,末日走向我们,‘认知’是双向的,当我们知道它的存在的时候,这之间就没有区别了,唯一的问题是……它会以怎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追上我们,我想这也是船长担心的事情。”
“……阿狗,为什么你这么明白?明白……这种感觉?”
阿狗双眼中的血光缓缓明暗变化着:“因为我曾感觉到过类似的事情——在你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它抬起头,看着雪莉的眼睛。
它的声音很轻,就像在很多年前,它在雷雨天里努力安抚惊恐的小女孩入睡时那样——
“在一开始的时候,你是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小生物,你那么小,那么虚弱,胳膊就像细木棍一样能被轻易折断,哪怕与恶魔共生,你也脆弱的好像随时都可以死掉……
“每一天,每一秒,我都在担心这种‘死亡’的降临,我不理解你的呼吸,不理解你的心跳,我不明白人类是如何存活的,我甚至在你饿了好几天之后才知道你需要去寻找食物——作为一个幽邃恶魔,我在那时候还不适应‘思考’这件事情,而你那时候又……不太跟我交流。
“所以我一直觉得,你随时随地可能因为某种我尚无法理解的事情死掉,你的呼吸,心跳,血液流动,这些奇怪的‘现象’在我眼中都是格外脆弱的‘临时平衡’,任何一环的终止都会让你离我而去,所以你小时候睡醒总是会看到我在你身旁摸索和观察,因为我要检查你的呼吸和心跳,要检查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种担心,和船长如今的担心很像。”
阿狗停顿了一下,它抬起头看向二楼,但很快便又收回了目光。
“我和船长无法相提并论,我也不该随便揣测他的想法,但在今天,在他的目光中,我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担心。这片看似广袤的无垠海,对他而言大概就相当于很多年前我眼中的你——一个又小又弱的‘怪东西’,不知ta是怎么存活的,只知道ta随时都会死去。”
阿狗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现在它终于安静下来了,雪莉却仍旧呆呆地看着它,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阿狗疑惑地问道。
“你以前……从没跟我说过这些,”雪莉有点愣愣地说着,“原来我小的时候……”
“都过去了,”阿狗低声说道,“你活了下来,那么当初所有的担心和困难就都是‘过去’的事情。”
雪莉抿了抿嘴唇,突然有些担心地抬起头,看着二楼的方向:“阿狗,你说……我们会是故事里的战士和他的同伴们吗?”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和他们一样,”阿狗摇了摇头,“战士没办法凭借一柄钢剑去阻止世界末日的发生,他们向末日跋涉的旅途艰辛却注定徒劳无功——但既然是船长在带领我们,那我们拥有的显然不只是一柄钢剑,所以我愿意乐观一点。”
“船长啊……”雪莉感慨着,“也不知道船长现在在干什么……他都没有下来吃晚饭。”
“一会你要上去送饭顺便看看吗?”
“额,还是不了——反正爱丽丝肯定会去的。”
“倒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