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道?
阿加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上方那潮湿黑暗的岩石顶棚,而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厚厚的岩石和泥土,一直向上,直抵那些层层叠叠的通道、竖井、机械与坡道。
沸金矿井。
这处第二水路位于城邦中心,其地下支路从沸金矿井周边交错穿行,相当一部分下水道甚至本就是女王时代矿井排水体系的一部分,而这些通道里距离矿道最近的地方……确实可能只隔着一扇门。
她沿着矿道慢慢向前走去,同时心中不断泛起越来越多的疑惑。
这里只是一条矿道而已,甚至看上去还没有被黑暗彻底吞噬、扭曲,因为沸金本就是一种具备圣性的金属,岩石和泥土中蕴含的微量沸金足以像灯火和蒸汽一样抵御侵蚀——这样一条矿道,为什么会被那么一扇大门郑重其事地封锁起来?
它被封锁在地底,甚至连这一代的执政官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如果真是当初女王时代结束之后的第一代市政厅下达了封锁命令,那这里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要让他们如此紧张?
而且这条矿道明显已经被废弃了……为什么会这样?它明明没有被污染,这里没有怪物,没有幻象,也没有……
沸金。
阿加莎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扫过矿道两侧坡道下方的掘进层,她终于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始终感觉到的那股违和感的来源。
这里没有沸金。
……
市政厅,曾经的女王宫最上层,圆顶办公室内,身材发福、穿着蓝色外套的执政官温斯顿慢慢摆弄着手中的精巧机械。
黄铜制造的机械模型在他手中传来轻微的咔咔响声,齿轮与连杆转动着,每一次啮合、旋转,都带着一种精确而冰冷的美感。
智慧的造物,工程学的结晶,文明的成果——旋转的齿轮,便是凡人文明的勋章与绶带。
温斯顿将机械模型放到身前,毫不在意地用衣服外的装饰绶带擦拭着模型底座附近的一块油污,擦干净之后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欣赏艺术品般的满意赞叹。
“沸金是寒霜的血液,矿山机械是泵送鲜血的心脏……”
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眼前精巧的小机器,温斯顿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那些细小的黄铜齿轮,一边轻声咕哝着。
“五十年……真如梦幻泡影一般……”
他慢慢起身,踱步走向窗台。
宽阔的玻璃窗外,是弥漫全城的浓雾,雾气升腾缭绕中,所有的建筑物与道路都模糊了轮廓与边界,仿佛要融化在这座城邦中一般,就连空地对面那座巍峨高大的教堂,也变成了雾气中一团朦胧不清的影子,而那些林立的高塔与尖顶,则仿若在雾气中窒息、垂死的巨人。
温斯顿表情平静地注视着窗外的雾,他能听到广场对面传来的警铃声,也能听到市政厅卫队和治安官部队在广场上集结、调度的声音。
这么大这么诡异的雾,当然会引起市政厅的警觉,哪怕不用自己这个执政官下令,城邦的守卫力量也会按照预定程序先行动起来——然而在浓雾中维持秩序,或许只是接下来最轻松的一环。
温斯顿在窗前站了一会,转身来到不远处。
一张小小的圆桌放在窗台附近,有丝丝缕缕的雾气渗过窗缝,漂浮在圆桌周围,而在如烟般的雾中,他看到那桌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摞已经泛黄、脆化的文件,另一样,是一柄做工精美的左轮。
文件是用古典格式书写、制作的,上等的纸张边缘可见精美复杂的印花花边,带着女王时代那独有的典雅氛围。
《沸金矿井枯竭预警》、《对异常矿道的调查报告》、《对出井样本的检查结果分析》……
大部分文件的已阅签署日期在1840至1845年间。
批阅人落款是蕾·诺拉。
左轮手枪则是执政官温斯顿的个人收藏,十二年前的经典款式,即便放在如今也仍坚固可靠,保养得当的手柄与枪机油润闪亮,看上去似乎还可以再服役十二年——或者更久。
温斯顿的目光从那些文件上扫过,最后落在左轮手枪上。
他伸手拿起了这沉甸甸的钢铁,感受着它冰冷的触感,他打开检查了一下枪支的弹巢,又将弹巢啪一下推回原位。
右手慢慢抬起,曾被主人精心保养的枪管抵在太阳穴上。
几秒钟后,枪被放了下来。
“这个姿势不错,之后就用这个姿势吧。”温斯顿轻声说道,随后检查了一下枪机的保险,将左轮手枪妥帖地放到了腰间的枪套中。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
“执政官阁下,城中的浓雾越来越严重了……”
“我知道,我就来。”
第四百零四章 交错
潮湿阴冷的第二水路走廊,守门人在迈步走向更黑暗的深处。
代表城邦保卫者的黑衣早已破烂不堪,特殊技术制造的作战手杖已伤痕累累,疼痛与疲惫都仿佛变成了某种遥远的幻觉,耳畔传来的,只有地底深处空洞回响的回声。
血似乎快要流尽了,但心脏仍在跳动,死亡是如此迫近,呼吸间,仿佛都能感受到亡者世界的那份冰冷——在这黑暗孤寂的走廊中,再无战友,也已经很久不曾看到敌人。
但仍有东西在陪伴阿加莎前行,在这赴死之旅的末路,有一簇不甚明亮,但略有些温度的火苗。
阿加莎的左手托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一簇凭空跳动的“火种”,火焰的幽幽绿色映亮了她的下巴,也映亮了周围走廊上的一小段路,她感受着,甚至享受着这一点火种带给自己的些许温度——因为她能感觉到,前方的道路已经愈发冰冷。
亦或者,冰冷的是她自己这幅躯体。
“我已经越过上城区的交叉路口,正在接近沸金矿井周边的分支走廊……”阿加莎轻声对那火苗说道,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侧前方墙壁上的一块铭牌,斑驳古老的铭牌上,写有下水道对应的城区街道——这能帮助她确定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这段路上几乎没遇到敌人,但路越来越难走,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在拖延我的脚步。”
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直接在她心底响起:“或许,那些邪教徒已经放弃用爪牙来拖延你的脚步……他们正在将精力放在最后的时刻上。”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起了大雾,雾笼罩整个城邦,城邦卫队正在维持秩序并催促居民回家,一些路口已经能看到守卫者小队——他们带着巡夜用的提灯,因为浓雾正在阻挡太阳的力量,”阿加莎心底那个威严的声音说道,“在城邦周围,海面上也在起雾,覆盖范围可能延伸到上百海里之外。”
“……那些异端采取行动了,”阿加莎轻声说道,“或许是我的行动刺激到了他们,让他们提前动手……”
“你的状况似乎不太好。”
“我可能伤得有些重,”阿加莎继续向前走着,她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沉重,但头脑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不过不必为我担心,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我会将您的火种送到他们的巢穴里,无论以何种方式。”
“我更希望看着你活着完成这项任务,阿加莎——虽然你是死亡之神的使者,但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去找巴托克报到。对了,说到这我突然有点好奇,对你们这些死亡之神的神官而言,‘死亡’这件事……到底算是降职还是升职?”
阿加莎怔了一下,扯扯嘴角:“您的幽默感真令我意外——抱歉,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法回答,恐怕古往今来的死亡神官们都没有思考过这件事情,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
“好,祝你找到答案。”
脑海中的声音暂时沉寂了,阿加莎轻轻舒了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呼吸没有刚才那么艰难疲惫,连脚步都变得稍微轻松了一点。
她看了一眼左手托举的火种,小心翼翼地将它护住,迈步走过又一道路口。
有水流从附近的一条排水道中溢出,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积水,积水平静如镜,其中倒映着昏暗的水路穹顶。
阿加莎踏过这积水,平静的水面泛起层层波动——陡然破碎的倒影中,映照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身上缠绕着仪式绷带、手中提着锡制手杖的身影。
那身影向着阿加莎来时的方向走去,在这短暂的瞬间,她们迎面而过。
……
阿加莎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她看到那里有一小片积水,被脚步惊扰的水面上仍泛着层层波纹。
动荡破碎的水面中,已经看不到刚才那瞬间的倒影,但阿加莎总觉得自己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身影,像是她自己的,却又不太像——那身影穿着一袭破烂的黑衣,浑身伤痕累累,看上去仿佛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战斗,而其行进方向,却是第二水路的深处。
那正是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
大概是自己停下的有些突然,部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守门人?发生什么事了?”
“那片积水……”阿加莎回过头,指着不远处,“刚才就在吗?你们有没有看到里面出现什么奇怪的景象?”
“积水?”部下回过头看了一眼,表情有些疑惑,“它刚才就在那里……但我没看到有什么奇怪的。”
阿加莎没有说话,只是突然沉默下来,久久地注视着那仍在晃动的水面,良久,她的眼神中才渐渐多出了一丝凝重与思索。
“您是看到什么了吗?”部下忍不住有些担心。
阿加莎又沉默了片刻,才轻轻摇摇头:“不必担心,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部下显然仍有些疑惑,但面对上级凝重的神色,他还是收敛起了过多的好奇心,并及时转换话题:“您刚才在那扇门对面发现了什么?感觉您回来之后的表情就总是很严肃……”
心中纷乱的思绪迅速收拢,阿加莎抬起头,看向自己刚才来时的方向——那道通往废弃矿道的大门已经消失在路口的另一侧,但她仍然清晰地记着自己在那条幽暗矿道中的发现。
她没有在那条矿道里探索太长时间,而是在确认自己的发现之后便原路返回了第二水路,并急匆匆地带队踏上了返回据点的路——出于必要的谨慎,她到现在还没有跟部下们透露自己到底在那扇门后发现了什么。
哪怕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的黑衣守卫们解释那个过于惊悚离奇的……“猜想”。
短暂犹豫之后,她转过身,继续向据点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路之后,她才突然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寒霜……以什么维持生存?”
“以什么维持生存?”部下微微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钟才迟疑着开口,“您是说……城邦的经济来源?沸金生意?”
“沸金是寒霜的血液,矿井是城邦的心脏……”阿加莎轻声自言自语着,说着让黑衣守卫们感到困惑的话语,“我们似乎都没有想过,这颗心脏会有停止跳动的时候……”
另一名黑衣守卫忍不住上前,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您……”
阿加莎轻轻抬起手,打断了部下的话。
“先别想这么多了,一切尚无法确定,我确实在那扇门对面看到一些东西,但具体能否对你们透露,还需要与大主教商议才行。”
她已经从之前的心绪不宁中冷静下来。
自己或许过于神经紧张了,那只是一条枯竭的废弃矿道而已,而对于一个开采了许多年的古老矿井,一两条矿道枯竭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城邦市政厅后续的封锁决定很可能是别的原因——某种曾经存在,但如今已经消退的污染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妄下结论是调查中的大忌。
阿加莎摇了摇头,脑海中却又不由得浮现出了刚才在那片积水中看到的一瞬情景。
那个在倒影中与自己逆向而行的,历战染血的……“自己”。
阿加莎微微闭上了眼睛,紧握着手杖的指节因用力而略有些发白,但片刻之后,她便重新睁眼看向前方,脸上表情已然恢复平静。
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在沉默中,阿加莎带领着守卫者小队返回了位于地下十字路口的据点,而刚一回到这里,她便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一种略有些紧张的气息笼罩着据点,有看上去刚从竖井下来的牧师在紧张地跟据点的守备负责人交谈着什么事情,几台之前出发去清理岔路的蒸汽步行机被提前召了回来,似乎正准备乘升降机返回地表。
阿加莎迅速上前,而不等她出声询问,负责此处据点的黑衣守卫指挥官便已经飞快开口:“守门人阁下,地表上出状况了。”
阿加莎眉头紧皱:“什么情况?”
“雾,非常大且诡异的浓雾,笼罩了整座城邦和周边海域,天空连太阳都看不到了,”指挥官飞快汇报,“还有邪祟之物出现在图书馆和档案库,虽然被值守学者们及时镇压,但恐慌和混乱正在城中蔓延——大主教派人下来,请您立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