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生离死别。
父亲让自己去大教堂寻求庇护,他则去了那家位于下城区的古董店……可为什么他要去那家古董店呢?
海蒂心中突然浮现出一缕疑问,但很快,她便把这一丝疑问暂时放在一边——家中门厅的灯亮着,那是在等自己。
深灰色的小车平稳驶进庭院,海蒂推开家中大门,向里面走了几步,突然有些讶异地停了下来。
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并不是理论上早该到家的父亲,而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披了一件带着深蓝条纹的羊毛披肩,坐在餐桌旁的靠背椅上,戴着一副精巧的眼镜,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旁边的桌面上还堆了一大摞报纸,似乎都是从父亲的书房里搬出来的旧报。
海蒂愣在餐厅门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已经记不清母亲有多久不曾走出那间卧室了——似乎这许多年来,她记忆中的母亲就一直待在那间灯光昏暗的卧室里面,而家中的餐桌旁则永远留着一个空荡荡的座位,父亲说那座位是给母亲准备的,却从没有人坐在上面。
海蒂始终觉得这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但过了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母亲足不出屋的情况,直到此刻……看到母亲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她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海蒂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声终于引起了餐桌旁的老妇人的注意,后者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女儿之后顿时露出笑容:“啊,海蒂,你回来了。”
“我……”海蒂张了张嘴,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母亲交谈,明明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去父母的卧室里问候对方,她这时候却觉得自己跟母亲好像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见过一般,“我在大教堂那边耽误了些时间,您……您还好吧?”
“我很好,我就在这儿,”母亲开心地笑着,眼睛中似乎有些让海蒂看不明白的光彩,她从椅子上起身,慢慢来到自己的女儿面前,有些出神地看着海蒂的脸,又伸手摸了摸后者的头发,“让我好好看看你……好久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我们不是每天都见面吗,”海蒂下意识地说着,紧接着又有点担心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您怎么从卧室出来了?今天身体好些了吗?”
母亲笑着,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女儿听:“已经好了,已经好了……对了,莫里斯怎么还没回来?”
“父亲还没回家?”海蒂闻言顿时一愣,心中隐隐有点担忧,“他应该早到家的啊,他去的地方比大教堂近,而且也不像我一样耽误了半天……”
“可能是车坏在半路上了吧,”母亲慢慢说道,“他开车的技术可一向不值得恭维。来,我们一起等着他吧。”
海蒂迟疑地点了点头,跟在母亲身后回到了餐桌旁边,随后她注意到了餐桌上的丰盛饭菜——那不是平日里家中雇佣的临时女仆常做的几样菜。
“这是您做的?”海蒂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您好久没下厨了。”
“是啊,好久没下厨了,都找不到食材在什么地方,许多东西还是请那位女仆小姐帮忙找的,而且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母亲淡淡地笑着,“幸好,还记得大致的过程。”
海蒂听着,目光落在桌上的食物上,不由得拿起叉子想要尝一口味道,结果刚抬手就听到母亲的声音从旁传来:“等你父亲到家再开饭。”
海蒂的动作一下子停住。
这句话她也有很多年不曾听到了。
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响动突然从门口附近传来,那听上去好像是什么很大的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又夹杂着轻微的噼啪声响,海蒂刚要好奇那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便听到有掏钥匙和转动门把的声音响起,看到不远处的家门被人打开。
父亲回来了。
莫里斯愣愣地站在门口,被艾伊从失乡号直接传送过来导致的眩晕感还未褪去,那翻腾混乱的感官让他晕乎乎的,以至于在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他都认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餐桌旁边,等着自己回家吃饭。
然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错觉。
他在十一年前向亚空间祈求而来的“奇迹”,终于在这场火焰与历史的交错之后被固化到了帷幕的这一边——他在梦中都不敢奢求的事情实现了。
仿佛一尊雕塑般伫立了半天之后,莫里斯终于向前迈出脚步,一步步越走越快。
在失乡号上与眷属们分食深海子嗣的血肉,向亚空间的阴影聆听知识,成为隐秘结社的成员……仅仅在不久前,这些事情还如重担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但突然间,这些重担的分量仿佛消失了,而他似乎在这其中窥见了一个最合理的解读——
任何奇迹的实现都需要偿付代价,而现在,这代价已经用最温和、最亲切的方式落在自己身上。
是欣然接受的时候了。
妻子从餐桌旁站了起来,莫里斯与她紧紧相拥。
“我终于看见你了……”老学者嗓音低沉,仿佛生怕旁边的海蒂听到,又生怕眼前的妻子听不到,“我……”
“好了,孩子看着呢——你还有很长时间向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不急于现在。”
“哦……哦,你说得对,说得对。”
莫里斯有些慌乱地回应着,他松开自己的妻子,转过头,便看到海蒂正带着惊讶的目光看着这边。
“咳咳……我回来晚了,路上……车子坏掉了,明天要找人去拖回来,”莫里斯不太自然地解释了两句,接着赶紧转移话题,“你没事吧?大教堂那边……也都没事吧?”
“除了颇受惊吓以及满心困惑之外,我和其他人一样毫发无损,”海蒂回答着,又上下打量了父亲两眼,“倒是您……我怎么觉得您怪怪的?是回来的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能有什么事?”莫里斯立刻说道,仿佛生怕海蒂把话题往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行程上引,紧接着,他便注意到了餐桌上那些丰盛的饭菜。
老学者脸上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我……回来之前已经吃过饭了,”他犹豫着说道,“在船……在邓肯先生那边吃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些丑陋又可怕的“鱼”。
在“亚空间之宴”上,他和那只古怪的幽邃猎犬一样,对鱼紧张万分,但在邓肯先生的注视下,他仍旧硬着头皮吃下了那深海子嗣的血肉——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真香。
现在他是一口东西都吃不下了。
但妻子的声音就在这时从旁边传来:“这是我亲手做的。”
“母亲多年没下厨了,”海蒂也紧跟着说道,“她今天觉得身体好一些了,所以……”
“那我再吃点。”莫里斯一听这个,不等女儿说完便直接坐在了餐桌旁边,第一时间先端起了餐盘上的汤碗,一大口就灌了下去。
“味道……怎么样?”妻子在旁边带着期待问道。
“有点……咸,”莫里斯迟疑着说道,但紧接着又捧起碗,咕咚咕咚又是几口,一边咽下一边笑着,“咸了,太咸了……你做饭总是这么咸……”
“嫌不好吃你就别吃!”
“我没说不好吃……”
“那就闭上嘴吃饭——餐桌上话还这么多?”
海蒂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母亲。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这样的对话了——而过了这么多年,一切似乎都没变。
于是她笑了起来,低下头,切下一块煎肉排放进嘴里。
确实有点咸。
……
叔父已经睡下了,睡得很沉——他似乎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以至于在和自己交谈到一半的时候就打起了盹。
凡娜慢慢走向自己的卧室。
她已经换上了居家的衣裙,将头发简单地绑成马尾,在换掉那身伤痕累累的甲胄、放下那柄巨剑之后,历战而归的审判官收敛起了一身的煞气,仿佛变成了一个如普通人般有着自己生活、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年轻姑娘。
在家里的时候,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心事,所以叔父显然也看出了自己心事重重的模样,但在刚才的交谈中,他什么都没问。
两人也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关于“亚空间赐福”的事情。
叔父不想增加自己的负担,这一点很明显。
但凡娜自己清楚,她此刻心中的负担并不只是那所谓的“亚空间赐福”,甚至跟自己的生死无关。
她回到了卧室,关好房门,来到梳妆台前,从抽屉中取出了那把带有华丽纹饰的仪式匕首。
这是深海教会的圣物,也是她当初接受洗礼之后,由瓦伦丁主教亲自赐福并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件圣物,象征着她对风暴女神葛莫娜信仰的开端。
第二百二十二章 动摇
如往常一样,凡娜平静下心情,并在心中默念了《风暴原典》中的神圣段落,随后她又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一截已经被烧掉大半的雕文蜡烛,将其置于身侧,并点燃了烛台。
一簇明亮的小小火焰在蜡烛顶端跳跃,令人心情平静的香气随着精油的挥发缓缓扩散开来,凡娜轻轻吸了口气,随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匕首划过手臂。
血液浸入匕首上的细密纹路,仿佛被其吸收一般,而她的手臂上则传来短暂的疼痛——这疼痛甚至没来得及持续几秒钟,便已经化作伤口愈合时隐隐约约的麻痒。
凡娜甚至能听到细胞再生、血液凝结时的轻微声响,她看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迅速复原,海浪轻响的声音则隐隐约约从耳边传来。
她又看向自己手中的仪式匕首,略微犹豫之后,将那沾染着自己血液的匕首放在了燃烧的烛台上方,让火焰舔舐匕首的刀尖。
“请您聆听,风暴的主宰,深海的福音,静海的少女,请您聆听,您的追随者需要指引……”
火焰劈啪作响,匕首上的血液眨眼间被点燃,并化作一层氤氲的辉光漂浮在刀刃上。
这是通道已经建立的标识。
一名圣徒,以鲜血为引,使用特殊的祷告格式,遵循特殊的仪式流程,便可在自身和神明之间建立起远比普通神官祈祷时更加稳固、更加直接的交流通道,这种特殊的力量和“恩宠”,也正是“圣徒”有别于普通神职者的一点。
而至于这特殊的“通道”到底有多稳固、有多直接……
某种程度上,这甚至可以视作直接与神交谈。
轻柔的海浪声响了起来,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回荡一般越发明显,凡娜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渐渐变得湿润,甚至鼻孔中都仿佛飘来了腥咸的气息,紧接着,她便突然感觉精神一阵恍惚,眼前的景象随之发生改变。
熟悉的卧室消失了,四周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微微涌动的幽蓝海水,又有微弱的蓝色光辉在那海水深处起伏,仿佛那深海中隐藏着成百上千的神秘光源,凡娜感觉自己仿佛正置身于一处不知有多广阔的幽深海域中心,而在她眼前的波光粼粼中,渐渐有一个模糊的影像浮现出来。
那似乎是一位身穿长裙的女士,其身后又有大片朦胧的阴影向四面八方蔓延,女士的面容隐藏在面纱背后,她身后的阴影则蜿蜒交织,仿佛是无数缠绕在一起的锁链,又仿佛在勾勒着某种更加庞大、更加超出凡人理智的“躯体”,而那个身穿长裙的身影,则只是这个庞大躯体中的一小部分——可以被凡人理解的那一小部分。
凡娜轻轻吸了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作为一名圣徒,在特殊的仪式中窥见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幻影或化身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想到自己今日接二连三的动摇以及心中近乎离经叛道的质疑想法,她仍不免紧张起来。
那个神秘而模糊的朦胧身影似乎朝这边靠近了一点,“祂”没有开口,但凡娜感觉到有一个“想法”直接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女神的幻影在示意自己开口讲话。
“我……”凡娜略微迟疑,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因亚空间而生存至今,您为何仍选我为圣徒并降下赐福?”
那个朦胧模糊的身影没有任何动静,凡娜却不敢催促,她知道,尽管自己所看见的只是一个投影,这个投影却确实是直接指向葛莫娜的,而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则是极大的冒险——
这已经超出了作为一名信徒的本分,可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就这样在忐忑中不知等了多久,突然,一个想法仿佛直接植入大脑般进入了她的思绪——
“……并无区别……”
“并无区别?”凡娜一愣,这个没头没尾的回答甚至比晦涩破碎的预言和启示还要难懂,她本能地觉得这个回答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上下文”存在,只是自己未能理解那些信息因而没有听见,这让她下意识地又追问道,“什么并无区别?我不理解,您是在知晓我曾被亚空间赐福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
然而凡娜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她周围的深海幻象突然剧烈动荡起来,原本在海浪深处柔和明亮的光辉也在一个接一个地暗淡、消退,女神的幻影眨眼间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凡娜感觉自己正在被“推”出这个通道,而在连接彻底中断之前,她只隐隐约约地感知到几个单词:
“……时间有限……即将……临界……”
联系彻底中断了。
凡娜感觉自己仿佛被粗暴地扔回了现实世界,心脏砰砰直跳,某种濒临窒息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抬起头环视四周,看到所有的幻象已经尽数消散,手中的匕首也不知何时掉在桌上,唯有那支雕文蜡烛仍然在静静燃烧着,火苗跳动,摇曳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