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息,静气,去寻找你的心念。”
“当你的执念出现之际,我会有所感知,便会为你即刻封存记忆,记住,那一刻不要对抗。”
眼见季忧做出抉择,天书院掌教同样盘膝而坐,周身气息大放。
而就在在季忧双眼闭合的那一刻,他推臂振掌,一道仙光顿时从其掌心向着季忧的天灵汹汹而落。
刹那之间,季忧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彼时,无尽白茫从他的脑海之中闪过,拖拽着他向着无尽的心念深处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河堤。
那河堤之中流水潺潺,河堤两岸绿柳飘飞,蓝天白云,春意盎然。
彼时在他的眼前,一群小小的孩童正带着欢声笑语朝着河岸边走来。
走在最前方那个,比后面的那些都要大一点,他长得十分秀气,唇红齿白,与季忧有着无尽的相似。
“哥哥,我要去抓小鱼。”
“不要去水深的地方。”
“我们就在河边!”
“哥,我也要去,我之前养的小螃蟹不动了,我要再抓一只。”
欢声笑语之中,季忧就站在旁边,看着弟弟妹妹迈步穿过了青翠的草地,奔向了河边一阵嬉戏,眼神里出现了无穷的怀念。
他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之后就被人送到了孤儿院中。
若是没有后续发生的事情,那段时光应该会是他人生的灰暗时刻中最为美好的一段记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了不远处的山坡,看向了河堤的上游。
不多时,一股滚滚的洪流便从那里轰然泄下,朝着下游汹涌而来。
“开闸放水了!”
“鸿兴水库开闸放水了!”
滔滔的大水来得无比急促,一瞬间填满了整个河道,滚滚而来,倒映在了季忧那不断震颤的眼眸之中。
十几个小小身影仓皇无措,躲闪不及,被一下子冲入了河道之中。
正在此时,一道仙光忽然从此处坠落,瞬间将正在发生的事情冻结。
紧接着,这画面就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在沸腾之中开始不断地褪去色彩,就像人在遗忘一段记忆一样,都是从褪色开始的。
季忧的目光紧紧盯着这一幕,随后倏然抬头,看向了天空。
轰!!!
白茫的天地之间,天书院院长正在为季忧封存记忆,下一瞬却猛然睁开了双眼,一阵颤抖之际,双掌间的仙光猛然溃散。
陈夫子正在旁边盯着,见状不禁睁大了眼睛:“发生了何事?”
“他阻止了我。”
陈夫子微微一怔,转眸看向了季忧。
此时的他浑身玄光阵阵,周围大道之声轰鸣不断,已然是开始了定道的迹象。
两人瞬间凝住了眼眸,就见季忧的气息开始不断攀升,向着前方的大道之光而冲去。
但他的神魂并不稳定,浑身都在颤栗着,同时身体开始了强烈的紧绷。
天书院老掌教是以仙光随其入道的,虽然被拒绝了参与,但仍有一丝心念留在其中。
此时的他十分困惑季忧为何会拒绝被封存记忆,于是在白茫的天地之间挥袖。
倏然的清风袭来,季忧的道心之像如同画卷一般展开,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河道之中,汹涌的水流不断地狂卷,而就在奔流不息的大水中,季忧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有些记忆是不能忘记的,哪怕它是带着无尽的痛苦,也不能忘。
因为一旦自己也忘了,这世上恐怕就再也没人记得他们了。
所以他这些年最痛苦最恐慌的事情,就是梦中忽然再见到他们,被追问哥哥是忘记我们了吗。
他根本没有接受天书院老掌教的建议,但这一次,他打算真正地去直面自己的魔障。
冰凉的河水湍急而汹涌,季忧正在奋力游动。
此时,琪琪被冲到了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被一根树枝挂住,一切都和当初在岸边听说的一模一样。
他不顾河水呛入喉咙的刺痛感,不顾那股窒息所带来的恐慌,拼命地向着妹妹游过去,但没有多远,他就被汹涌的河水所淹没。
咔嚓一声,树枝应声断裂,哭喊的女孩也被洪流所冲走。
紧接着,画面便又重演在了上游开闸之前,一样的嬉笑,一样的惊呼,一样地冲入河水之中,一样地被河水淹没。
一次、两次、三次。
而现实之中,季忧的神魂震颤的更加剧烈,逐渐开始崩碎,脸上也出现了无尽的痛苦之色。
修行者在定道时,心中的杂念会被无限放大,情绪也会浓烈数倍。
莫说是正身临其境的季忧,就连与之共道的天书院老掌教此刻都忍不住捏紧了掌心,神魂一阵激荡。
换句话说,他正在经历远比当日更加难以撑住的一股足以让他放弃生念的痛苦,如同剜心一般。
但此刻的季忧仍在一次接着一次地向里冲去,不断地游向被树枝挂住的妹妹。
可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只是他的心念,不是时光重溯。
哪怕他真的在心念中救到了一个,那小女孩也不可能真正地活下来。
他们不理解的,为何季忧要一便便地经历这番痛苦,眼见着神魂都要被心魔轰击到溃散也要去做。
终于,在经历了数十次的尝试之后,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冰冷的河水之中,季忧拼尽了全力,不断地吞咽着呛入口中的河水,终于在树枝断裂之前牵住了妹妹的手。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就像是那名心理医生对他说过的一样,你当时年纪那么小,即便真的奋不顾身冲了进去,也根本没办法在无比湍急的河水中把妹妹拖上来,这是成年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哪怕决定改变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起死去。
但季忧当时也告诉过她,真正的哥哥就该和弟弟妹妹们一起死去。
如今他拼的自己的神魂几乎被心魔碰撞而破,终于得偿所愿……
见到这个画面,陈夫子与天书院掌教面色一沉,久久无言。
他们明白,季忧之所以抗拒,还是不想忘记那些旧事,还是无法抹除自己的愧疚。
但这就是心魔,它会扰乱你的感知,会牵引你走向深渊,让你再也找不回自我,就此沉沦在无尽的自我扼杀之中。
因为这是他一直都想做的事,又有谁会抗拒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天书院掌教看着画面之中的季忧逐渐沉入河底,入定的神魂也逐渐变得透明,不由得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的执念的确是太深了,若无法选择遗忘,便只有死在过去。”
“你就不能强行将其记忆封存?!”陈夫子忽然暴怒,不由得破口大骂。
天书院掌教听后也有些恼怒:“连天道都改不了的人心,我又有何超天之力?”
“把他唤醒!”
“没用的,他已随心念而去了。”
陈夫子捏紧拳头:“老狗,你还真是平静。”
天书院掌教听后没有开口,而是盯着画面之中的季忧,微微皱起了眉头:“等等……”
陈夫子微微一怔,随后也学他一样转眸看向了画面之中的季忧。
按道理来说,他已经获得了心魔所赐予他的平静,本该就此安心,可画面之中的季忧并未就此闭合双眼。
同时在白茫天地之间,他盘膝入定的神魂也开始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似是在不断挣扎。
冰凉灰暗的河底,溺水的季忧不断地凝视着模糊的眼前,问心之中出现无数画面。
他看到了邱茹,小小年纪的邱茹体弱多病,常年咳喘,季家破灭之后,老邱无力承担药费,只能看着它慢慢挨着,挨到尚未离开襁褓,她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与她一样的,还有放羊的海娃,刘樵夫家的牛牛,以及大嘴家捡来的残儿。
连年的税奉制度让穷苦的农户食不果腹,连自己都养不活,更难养活孩子,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后他看到了许多的老者被儿女送到山上,山路一行,漫天纸钱飘飞,苍白如雪。
修仙者的人数一直增多,税奉连年增加也是常事,再加上丰州出现了更多的仙庄,占据了各大郡县,换来是更多的活人冢。
他还看到了冬日大雪之下,生了满身冻疮,跌跌撞撞地倒在了路上的孩子。
看到了大夏官道之上,无数灵石被运入青云,而在官道四周则是饿殍千里,冻骨绵延。
那是他的另一个选择,他改变了当初的因果,死在了河底,自然也改变了后续,让所有引他而活的人因此而死。
正是因为如此,哪怕他真的随弟弟妹妹一起死掉,他也无法安息。
那些年他救了很多人,但其实那些人也救了他自己的。
强烈的不安之中,季忧逐渐环闪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处河堤,那是一处广阔如整个世界的河堤,滔滔河水黑暗如夜,席卷八荒,吞没了一切。
无数身影在其中挣扎着,逐渐溺亡,一如当年
他看到了邱茹,看到了小月儿,看到曹教习一群人,看到了元辰,看到了元采薇,也看到了傲娇鬼。
同样的事情又扑面而来,如同一场同样的问心。
他在问自己的过去,也在问当前的如今。
那年他本就应该无论如何都要冲进去的,哪怕最后是死在一起,那现在呢。
哗!
季忧猛然睁开了眼睛,挥手朝着水面浮起,并挥动重拳狠狠砸开了那冰冷刺骨的水面,眼中绽放出了万道金光,朝着那虚幻的天空猛然冲去。
修行者的冲境并不需要太大的动作,但季忧本身就已是神魂状态,且并不在现实之中,所以他的冲境开始具象。
轰一声的四方鸣动,被心魔冲撞到支离破碎的季忧开始冲天而去,狠狠迎上了那代表着悟道境界的弧光,引得陈夫子与天书院掌教全都仰头凝视。
此间,无尽天光振落,狠狠扑向了季忧,而他那本就破碎的神魂瞬间被震得裂痕更甚。
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