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伦敦已经正式进入了寒冬,人们不得不承认,女王的决定或许是正确的。那些习惯了温暖与干燥的游客们根本无法接受伦敦这种诡异难熬的冬天,伦敦冬日的潮湿与阴冷根本就不是燃烧着的壁炉或者是厚重的皮毛可以抵御的——一个俄罗斯人甚至极其形象的描述道:我们俄罗斯有一半时间都在冬天,暴风雪是一个我们从小就熟识的对手,他就像是一个性格暴躁的彪形大汉,随时准备着和你干一场。但若是你有足够的胆量和体魄,完全可以和他来上几个回合;而伦敦的冬天简直就是一个湿漉漉光溜溜的女妖,浑身长满了野猪般的鬃毛,无论是何时,白天,夜晚,房间里还是房间外,她都准备着在你最没防备心的时候扑上来和你进行一场亲密的交流,让你难受至极,又恶心透顶。
说完这些话,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伦敦。
随着游客的离去。这座大城市也逐渐恢复到了原有的宁静与祥和之中。酒馆咖啡馆和旅店不再人声鼎沸,喧嚷不休;街道上也不在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在阴雨连绵的时候,几乎只有被生计逼迫的工人,听差,小商人和底层文员愿意离开温暖的房间,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湿漉漉又寒冷的空气中艰辛无比,苦不堪言地到处奔波,也因为这个原因,当威廉.兰姆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不免会好奇的看上一眼,毕竟这么一位衣着体面,身形高大的绅士,即便没有马车,至少也应该有一匹马。
威廉.兰姆今天确实是乘坐马车出来的,但在他离开的时候,他让车夫先回家,他想要一个人静静——他沿着泰晤士河畔的栈道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小小的码头,这个码头上矗立着一根水泥的系船柱,灰色的河水簇拥着码头的石头基座不断的拍打出细小的白色泡沫。随着水流的推动,一些垃圾也聚集到了这里。冬天的泰晤士河确实没那么臭了,但随着流速缓慢,河面上漂浮着的各种杂物也越来越多,威廉.兰姆确定自己看到了揉成团的纸张,破烂的布头,色彩斑斓的粪便,烂糟糟的皮毛(也有可能是猫狗的尸体),还有一个可能是胎儿的浮肿物体,这个发现让他不由得转开了视线。
冬日的伦敦似乎只剩下了黑白灰三种颜色,但事情总有例外,在他的位置,只要略微抬起眼睛,就能看到泰晤士河南岸的一抹明亮的绿色,那是英国皇家植物园,从十三世纪就开始营造,奉献给君主的花园,它的面积可能有两个水晶宫那么大,绵延数英里,整座园林有三万多种从各处搜罗而来的植物,从最高大的乔木到最细小的苔藓,里面还有十几座温室,用来供养那些娇弱尊贵的名葩异卉。
女王在其中的一座水生植物温室召见了他,“我有件小事让你去做。”女王陛下这么说,她身边的女官立刻将茶和文件一起送了过来,威廉.兰姆在行礼后落座,他没有急着去翻看那份文件,而是先喝了茶——女王陛下不太喜欢那些性情急躁的家伙,她认为那些人缺乏耐心,行事粗鲁,所以她身边的人几乎个个都练做了一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依旧举止从容的本领——喝完了茶,他才拿起文件翻看起来,从源头来说确实是一桩小事。
事情发生在距离伦敦有一百五十英里之外的诺丁汉郡,而诺丁汉郡里有一位弗兰西斯.汉莱顿爵士,这位爵士的祖先早在十六世纪的时候就是一个极其富有的地主与矿主,他在诺丁郡建造了一座风景秀丽且面积广阔的庄园,这个庄园的名声大到连女王陛下都听说过。他已经结了婚,有一对儿女,今年大约三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但就在几天前,他突然死了,而且死的不那么名誉。
他被一根牧羊鞭绞死在房间的木梁上,但这个房间并不在他的庄园里,或者是在任何一座属于他的房产里,而是在纽斯蒙德庄园,而纽斯蒙德庄园是什么人的产业呢?说起来,这位先生也和兰姆家族有点关系,更准确的地说,是他的被继承人与兰姆家族有点关系。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丑闻,我们都知道威廉.兰姆的爵位继承于他的伯祖父,也就是墨尔本子爵与前首相,威廉.兰姆继承了他的名字,而这位前首相他虽然没有孩子,但也有过一段婚姻。与这个时代的许多婚姻一样,这桩婚约之所以缔结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政治需要,墨尔本子爵的妻子卡洛琳是一位伯爵之女,嫁妆丰厚,容貌漂亮,但因为父母相互憎恨,对于她这个婚姻的结晶也没多少爱护之心。虽然在教育和衣食住行方面他们尽可以用金钱来满足,但在感情上,这位漂亮的小姐却只能说是一个两手空空的乞丐,这让她养成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性格——自我,非常自我,甚至可以说是自私,而且有着非常严重的强迫症与妄想症,有不少人在背后说她就是一个疯子,不,不应该说是所有人都在背后说,应该说,有一个人曾经在公共场合上表示这位卡洛琳.兰姆夫人就是一个疯子,而说出这句话人是谁呢?就是这位夫人的情夫,著名的诗人拜伦。
拜伦是一个天生的瘸子,他的一只脚在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残疾,这造成了他的性情阴郁,为人专断,不近人情,但就和现在的威廉.兰姆一样,他也继承了来自于伯祖父的财产和爵位。当他来到伦敦后,他与卡洛琳.兰姆夫人发生了一段仿佛在意料之中的露水清缘,或者说,只有拜伦认为是露水情缘,卡洛琳.兰姆却认为这是一双天造地设的好事。在拜伦明确的说出已经对她感到厌烦,想要结束这段感情的时候, 她就不顾体面,不断的追逐着这位诗人——甚至伪装成听差,潜入他的房间,逼着拜伦不得不说出了上面这句话,即便如此,卡洛琳.兰姆也没对这位梦中情人有什么不满和埋怨,她甚至不顾自己的婚姻和丈夫的体面写下了一本书,专门用来记录她与拜伦之间的爱情。
在这本书中,她甚至提到了她的母亲与婆婆的私情,也写到了那个卑微的丈夫,也就是墨尔本子爵。那时候,墨尔本子爵已经是内政大臣,因为这本书他遭到了无数人的嘲笑,但在卡洛琳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还是宽容的接受了妻子的回归,并且允许她在自己的房子中养病。只是在拜伦死后,卡洛琳.兰姆也迅速失去了对生的渴望。他们一个死在一八二四年,一个死在一八二八年,距离距今已经也有二十多年了。这种随处可见的风流韵事也早就淹没在了社交界那些犹如沙粒般堆积起来的各种八卦中
那么,为什么要说这桩事情可能还与拜伦有关呢?那是因为在拜伦继承了这座庄园之前,他的伯祖父已经将这座庄园糟蹋成了一座废墟。他砍伐了庄园周边的树木,杀死了那里的鹿群,拆除或是焚烧了庄园的一些建筑,卖掉了里面的家具,在拜伦继承这座庄园的时候,它已经颓废到无法居住了。拜伦最终只能在附近的村庄里租借了一个只有三个卧室的小房子居住。而在拜伦死后,因为他只有一个女儿,按照现行的法律,他的爵位和土地都要交给另一个男性继承人来继承,于是一个远亲意外的得到了这笔天降之财。
但要重建和维护这座庄园本来就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于是他就将这座庄园改建成了一个供人寻求快乐的地方。简而言之,就是赌场,妓院,浴场这样的大销金库,只是他用来招来顾客的方式着实令人诟病,他是怎么做的呢?很简单,他宣称在这座犹如废墟一般的庄园里出现了卡洛琳.兰姆夫人的幽魂。他会在每个夜晚,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寻找诗人拜伦的踪迹。如果她找到了,就会和拜伦一起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缠绵恩爱;如果她没找到,那么任何一个在这里借宿的先生都有可能遭到一场甜蜜的谋杀,这或许只是一个噱头,但为了寻求刺激,愿意在这里一掷千金的人不在少数。
那位汉莱顿先生就死在了其中的一间房间里。诺丁汉郡距离伦敦着实有一段距离,所以虽然这位大胆的先生如此下作,但在伦敦的交际圈里,暂时还没有这桩新近的丑闻被传出来,但如果女王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其他人,这件事情可总算是传入伦敦的途径了。
墨尔本子爵的影响力,尤其是对女王的影响力。迄今为止依然令得许多人忌惮万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利用这一点,展开一场针对兰姆家族的狩猎呢?毕竟拜伦的妻子虽然与他离了婚,卡洛琳可没和墨尔本子爵离婚,她至死都是子爵夫人,前首相的妻子,她是兰姆家族最明显的污点,那本卡洛琳.兰姆亲笔撰写的爱情小册子,当时可是每个伦敦人人手一本,这种确凿无依的证据,即便当场打在威廉与弗雷德里克的脸上,他们都无话可说。
威廉.兰姆看到这里,立即向女王表达了真挚的谢意。这不单单是女王交给他的一份工作,也是女王为他弥补的一个致命缺漏。即便他们现在说起来与卡洛琳.兰姆女士没有一分半点的血缘关系,但既然威廉.兰姆继承了墨尔本子爵的经济遗产与政治遗产,他就不可能与这个疯女人摆脱干系。
“不用这样紧张。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女王说道,她用一种赞赏的眼光,看着这个年轻人,就在昨天威廉.兰姆正式加入了玛哪俱乐部,而相比起北岩勋爵,俱乐部的其他成员显然更愿意接受这位首相的继承人。
威廉.兰姆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女王身后的小湖,这座水质优良,晶莹透亮的小湖上飘满了挤挤挨挨的大叶子,每片叶子的直径都有成年男性展开双臂那么长,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种水生植物——王莲。当初为了养好这种热带生的大莲花以及建造出能够容许这些王莲自由生长的温室,约瑟夫.帕克斯顿先生可是耗尽了自己的才能与天赋,那么,他现在在哪儿呢?他现在正在地狱里为他的第三个主人勤勤恳恳的干活儿呢。
“只要是您的旨意,”他深深的弯下腰去,“陛下,我无不遵从。”
威廉.兰姆想的太出神,以至于根本就没察觉到自己身边已经多了个人,直到一柄雨伞移到了他的上方,遮住了绵延不断的雨水,他才惊觉过来——但看到来人,他就立即原谅了自己,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半恶魔,想要无声无息的接近他原本就是一桩非常简单的事情,“伦蒂尼恩先生。”他说。
半恶魔笑盈盈的举着雨伞,与威廉.兰姆肩并肩的站在一起,沿着男人的视线看出去,利维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那是皇家植物园,能够让一位子爵先生注视着那里,在寒冷的细雨中思考了那么久的,除了女王,陛下不可能有其他人。“三心二意可不是什么好事,”利维说:“君王们都是一群非常敏感的生物,他甚至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有所察觉或者是只是他自己的臆测,你都得倒大霉。”
“您是在教导我吗?”威廉.兰姆反问道:“我可不是北岩勋爵。”
半恶魔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蓝色犹如冻结的湖面,黑色则犹如无底的深渊,让威廉.兰姆心生寒意。“北岩勋爵打过仗,”利维低声说道,“在威灵顿公爵将他揽入麾下之前——不止一场战役。当然,你们最熟悉的应当就是那场滑铁卢战役,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一座战场都是一座血肉磨坊,子弹呼啸,大炮轰鸣,你有见过炮弹如何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条涂抹着血肉的羊肠小道吗?我见过,北岩勋爵也见过,这个家伙,”他用一种亲密而又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他或许不怎么懂的欣赏歌剧,也不知道该如何发言与辩论,更不懂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就和他的封号一样,就是块坚硬沉默的岩石,但请相信我,即便他离开了军队,来到了圣植俱乐部,他仍旧是个骁勇而又忠诚的好士兵。
他和你一样,都是凡人,但不要将你自己与他相提并论,你以为要对抗地狱与恶魔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圣物,圣水,经文,或者是那些长着翅膀的小鸟人,哈,我得告诉你,亲爱的朋友,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你的意志与信仰。没有这两样东西,你就只可能是累赘,甚至可能是妨碍。不但尽不到你应尽的义务,还会搞砸所有事情,像你这种人,恕我直言,我也看了不少了。”
“……我并没有不尊重北岩勋爵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后,威廉.兰姆说,他或许就是一个标准的贵族,薄情寡义,富有野心,但他也有还能勉强看得过去的地方,他至少不会和曾经的尼克尔森那样对一个人实实在在的功绩与能力视而不见,只看他的出身与姓氏。“我已经是玛哪俱乐部的成员之一了。”他的意思是,北岩勋爵是他的首领,看轻自己的首领难道不正是在轻蔑自己吗?
半恶魔点点头,“恭喜。”
“你来找我,是否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已经接受了一个案件。”威廉.兰姆有些艰难的说道。
“我们是盟友,”利维甜蜜蜜地说道,就像是之前充满蔑视的发言压根儿不是他说出来的,“这是你的第一件工作,我当然会来帮你。”
威廉.兰姆松了口气,要说他之前还在想,或许他可以用利益来诱惑这个半恶魔,又或是用勋爵来威胁他,或者设法探寻和查找有关于他的事情和线索,看看有什么他所在意的东西,好用来制约他,控制他——现在这些念头已经全都消失了,半恶魔没有接受他的试探,甚至给予了凶狠的反击。
而且对方的话也没说错。
他现在只是站立在圣植俱乐部的门外,连第一阶台阶都没能踏上去呢。他的伯祖父曾经教导过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和别人比试对方擅长的东西。作为一个政客,他可能已经站在了许多人期望不到的位置。但作为一个直面地狱与恶魔的圣植俱乐部成员,他还却只是一个稚嫩的新手,他仍旧需要很多人的帮助,这个半恶魔的,北岩勋爵的,任何人
第320章 拍卖妻子(上)
诺丁汉没有蒸汽机车车站。
这个事实或许会令很多人感到错愕。毕竟在蒸汽大革命与机械大发展后,人们对每一种能够用蒸汽驱动的机械都保持着强烈的热忱,甚至于痴迷的态度。而在蒸汽机车被发明出来之后,没有哪种交通工具能够比得上它的高速、平稳与大载量。而且它还有一个令人向往的优点,那就是洁净。虽然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种蒸汽机车会不断的抛洒下灰黑色的烟尘,从烟囱里喷出带有浓烈刺激气味的蒸汽,实在不能说有多环保,但无论如何,它也要比那些随地拉屎撒尿的骡子或者马干净多了。
或许出于这个原因,蒸汽机车的发展速度超乎寻常的快,以伦敦为中心,它在几十年间迅速的向着四面八方辐射,从郡到郡,从城市到城市,再从乡村到乡村,铁轨犹如春日的藤蔓那般肆意生长。一座城市里,如果没有一两个蒸汽机车的车站,简直叫人难以相信,更有一些大城市仿效伦敦,是在市区内也铺设了机车所需要用的铁轨,增设车站,大量减少了市区内出租马车和马匹的使用。
当初诺丁汉市政府的官员们正是被这种景象所打动,才想要引入蒸汽机车。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方案才提出来,就遭到了民众的一致反对。民众们之所以反对,不是担忧引入机车的资金不足需要他们捐款或是增税,也不是不愿相信蒸汽机车足够安全快捷,他们只是单纯的讨厌这种在蒸汽大革命后被发明出来的东西。
这里我们要说起一个很少被提起的名词,那就是在一百多年前曾经遍及了整个大不列颠岛的卢德运动,它有一个更加通俗简单的名字叫做摧毁机器运动。
那时候蒸汽大革命方才萌芽,但已经有了以蒸汽为驱动力的纺织机,诺丁汉从十三
世纪开始就是羊毛以及羊毛纺织品的大出产地。这里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都在从事与之相关的工作。煮羊毛、洗羊毛、梳理羊毛,将羊毛纺成线,送上织机织成布匹,或是拿来编织成披肩、手套和帽子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这里的工人数以万计,他们几辈人都靠着这门手艺过活,以为今后也能靠着这门手艺继续平静度日,就和他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那样,但灾祸总是来的猝不及防,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纺织工厂都换上了轰隆作响的蒸汽纺织机。
这些纺织机不但可以一下子完成很多人的工作,还不会偷懒,疲倦或是粗心大意,更不需要工资,它们只需要一点煤炭和机油,偶尔换几个零件——成群的工人被赶出了工厂,他们失去了工作,衣食无着,身后还有衰老的父母,茫然的妻子与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憎恨这些机器,认为是这些机器夺走了他们的工作,于是,他们冲入了工厂,将这些黑黝黝冰冷冷的大家伙全部砸碎。但这样的行为并不能让他们得回自己的工作,虽然机器被捣毁了,但比起需要报酬,需要吃饭,需要休息的人类来说,可以日夜不休,勤勤恳恳一刻不停工作的机器,显然更得工厂主们的青睐——这些绅士们宁愿将工人投入监狱,再次购买机器,也不愿意重新雇佣他们,好让他们的父母和孩子不至于饿死。
在源源不断的产出与工厂主丰厚的利润后是无数家庭的破碎。即便几十年后,这里的民众终于与机器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他们却仍然警惕着所有的新事物,并且对此充满了反感与恶意。
市政府最后也不得不妥协,毕竟蒸汽机车和轨道都是没法被彻底保护起来的东西。这里只有治安官,没有警察,就算有警察,也不可能每时每刻监视着每段铁轨。若是有人心怀不满,破坏了铁轨或者是焚烧机车的话,一桩好事就要变成坏事。
所以迄今为止,诺丁汉还是少数没有架设铁轨与蒸汽机车车站的城市,利维与威廉在距离诺丁汉最近的一个市里下了车。在车站附近,他们租借了两匹好马,两人策马前往诺丁汉。
不得不说,诺丁汉的丘陵与原野还是很美的,珍珠色的晨光慷慨的倾泻在这片土地上,成片的鹿茅草上缀满了细小的露珠,它们在晨光中折射出犹如钻石一般的光芒,令得整片小坡犹如一位公主展开的裙摆,
紫红色的岩蔷薇、杜鹃花,黄色的雏菊与乳白色的酢浆草一小堆一小堆地簇拥在小径两侧。
丘陵的曲线柔和而妩媚,甚至超过了半恶魔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位女士,蜿蜒前行的小径则如同系在腰间的裙带,以一个优美而典雅的姿态盘旋在其中,时而隐没在丘陵后,时而展露在阳光下。
他们沿着这条小径向前的时候,看到了一处密林,密林中有守林人的小屋,小屋周边还有几片零散的耕地,里面种植着蔬菜与香料,穿过树林,迎接他们的则是一排显然经过精心修剪的红叶石楠,这排红叶石楠应该是被作为树篱使用的。在这个时代,人们要划分领地界线,在一些天然界线,譬如溪流之外,通常都会采用树木或是灌木为主体的树篱,见到树篱就意味着他们距离这里的村庄不远了。
果然,越过树林后,他们就见到了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地被打理得非常仔细,整齐,这里没有成片的密林,只有一些稀疏的树木,这些树也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乔木,只是一些常见的水蜡树或者是山毛榉。
他们也看到了村庄,红褐色的屋顶与涂刷了白垩的墙面,黑色的水井,吵吵闹闹的鸭子或者是鸡。
随着眼前的道路渐渐变得宽阔平整,走在路上的人也在增多,从天地交界的地方,他们也能隐约看见一座灰色小城
的轮廓。
在廉价水泥被发明和普及之前,当地可开采的石材是什么颜色,建筑就是什么颜色?诺丁汉也不例外,从地面到广场,从教堂到城堡,再到普通居民的住宅,都是一种忧郁而暗沉的颜色——来自于地下的灰色砂岩。
诺丁汉并不是一座平整的城市,与位于盆地底部的伦敦不同,它和罗马一样是一座丘陵上的城市,道路也因此蜿蜒起伏,时断时续,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小店铺,这种店铺如今在伦敦已经很少见了,一些店铺甚至没有玻璃窗,还用着沉重的木门窗。
“你要吃点东西吗?”威廉问。
“我对人类的食物没有太大的需求。”利维客气地回答道:“您呢?”
“我带了点饼干,”虽然利维说他没有需要,但威廉还是分了一半给利维,两位绅士,一边咬着饼干,一边牵着马,慢慢的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有人不断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吗?”威廉突然问道,他看见有不少男士,或许还有几位妇女正兴高采烈的往一个地方拥去,仿佛那里发生了什么——那肯定是值得他们耗费宝贵的劳作时间一探究竟的有趣事,半恶魔的听觉当然胜过了威廉这个人类——“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说,“有人正在拍卖老婆。”
“拍卖妻子,现在还有这种事情吗?”威廉惊讶地问道。
“为什么不能,总有讨厌妻子的丈夫,也会有讨厌丈夫的妻子。”
说着话儿,威廉也已经看到了人群的目的地——一个小广场,广场的中央已经站着一个肥胖的男人和一个瘦弱的女人,女人的脖子上被套着一根绳索。她的男人就像是牵着一条牛或者狗那样牵着他向周围的人展示。
拍卖妻子是一桩符合人性,但不符合法理的事件。在旧教依然统治着这片土地的时候,夫妻是不允许离婚的,他们只有等一方死了,才能够摆脱这桩婚姻。而且即便有亨利八世开了离婚这个头,新教对于解除婚约这件事情依然十分慎重,而且暧昧。
我们之前说过拜伦的妻子再忍受不了这位诗人丈夫的放荡之后,向法院提出了离婚。但这种离婚诉讼几乎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有可能提起并完成,因为它很贵,从提起诉讼最后所需要的一系列手续费,文书费,律师费,开庭费用等等,总计要达到三千金镑,三千金镑,我们现在也能知道,那是一笔多么可观的财产。
普通的工人和农民当然不可能出得起这笔钱。在城市中的工人还好,他们很少会有正式的婚约,他们通常只是住在一起,如果条件允许就生儿育女,但如果要分开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失踪的丈夫或者失踪的妻子比比皆是。
但在村庄里,要做这样的事情就会比较困难。在这个时代,大部分农民终此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当一对夫妻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他们该如何摆脱束缚呢?这里就要用到一条习惯法,习惯法就是指在乡间或者在城市里人们习以为常的种种规定所演变成的法律。而这条习惯法甚至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
古罗马时期,丈夫是一家之主,妻子和孩子都算是他的财产,他可以随意买卖,到了今天也是如此。丈夫们可以利用这条古老的习惯法将妻子牵到集市上,公开宣布要将她拍卖给其他男人。不过,这种行为在伦敦已经很少见了,任何一个绅士都不会容许自己做出这种可耻的行为来,而一个淑女也不会接受这种摧毁般的羞辱。
利维停下了脚步,虽然威廉对于这种古老习俗与人们的需求演变成的行为不怎么感兴趣,但作为一个绅士他可做不出丢下同伴自己离开的事儿,他只能尴尬地站在几个戴着圆顶帽或是平顶帽的农民中间,听着他们兴奋地议论着今天的“拍卖品”。
通常来说,只要妻子没做出如通奸之类的丑事,虽然说是拍卖,但更像是一种简单而廉价的公开解约,价格一般都是象征性的几个先令或者是一个金镑,妻子们往往可以自己挑选第二任丈夫,有些时候甚至就是之前就谈妥了的男士赢得拍卖。
但让威廉来看,这对夫妻可能没那么和谐。
第321章 拍卖妻子(下)
这位妻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像是那些挂在枝头尚未长成,却已经干瘪腐烂的果子。她非常瘦小,站在她丈夫身边,和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没两样。
她带着头巾,但还是露出了一些头发,那些干枯的,乱糟糟的稻草似的头发,可能是浅褐色的,也可能是茶黄色的,覆盖着厚重的油腻与灰尘,很难分辨,她应该还年轻,但这些发丝中已经出现了灰色与白色。在她丈夫拉拽她的时候,女人惶恐不安地抬了一下手,似乎要用它们来遮住自己的脸。她左侧的眼窝下覆盖着一个浅紫色的半圆,这是淤青退去后留下的浅淡痕迹,眼睛红肿,鼻梁也有些歪,虽然经过擦拭,但还是能从破裂后尚未痊愈的嘴角附近找到一点隐约可见的血迹。、
她的下巴上有明显的新鲜伤痕。像是被某种坚硬的东西刮了。可能是她丈夫手上的戒指,也有可能是他又黑又亮的指甲。
这位女士只穿着一条最普通的麻布长裙,没有裙撑也没有荷叶边,在外面套了一件男式马甲。马甲外是一件披肩,系着围裙,看不出她是否穿着紧身衣,不过那种前后都像门板一样的干瘪身材似乎也并不需要紧身衣。格外值得一提的是,从长裙到马甲都不怎么合身。马甲是男式的偏大很正常,但长裙松垮到可以一拉到底,围裙也足足绕了两圈——想必这些衣服不是从丈夫的祖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就是买的二手货。
即便快要被自己的丈夫卖掉了,她还是不断的,惶恐的看着她的主人,而她的丈夫正在接过一个人的手卷烟,和对方愉快的攀谈,丝毫没有理睬自己窘迫不已的妻子。
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怜悯的。有同情的,但也有贪婪的,无礼的和恶毒的。他们窃窃私语。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如果不是因为拍卖尚未开始,或许还有人会过来亲手验验货。
有个人也确实这么干了,他走过去,想要拉起这个女人的长裙。丈夫却突然转过身来,发出一声怒吼,威廉看见妻子的目光陡然明亮起来,似乎升起了一丝隐蔽的期盼,但这点光彩很快就暗淡下去了,丈夫的愤怒并不是为了捍卫妻子的尊严——那家伙是个众所周知的穷鬼,口袋里的钱从来没超过一先令,他只是想在拍卖开始之前占占便宜。
“治安官和公证人来了!”一个小伙儿高声叫道。人们向两侧散开,有人向他们脱帽行礼。也有人藏在人群中,不屑的吐着唾沫。
因为拍卖妻子也能算得上是一种公开的声明仪式和离婚-结婚程序,所以必须有公证人在场,治安官则是为了避免出现可能有 的争执与殴斗,公证人走过去和丈夫商讨了接下来的环节。收取了费用,就和治安官一起坐在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
丈夫左右打量,确定这个广场上已经聚集了足够多的人,才满意的轻轻点头。他让一群半大小子给他搬来了一把老旧,但是坚固的橡木大椅子,然后催促着自己的妻子站上去。
威廉之前没有亲眼见过这种事情——早二十年,这种行为就在伦敦绝迹了。但他也听说过,更从小说和戏剧中看到过,只不过,无论是小说和戏剧都将妻子拍卖这件事情描写的异常轻松愉快,妻子虽然是被拍卖的,但表现的往往比丈夫更加横行霸道,理直气壮。丈夫嘛,就像是一个被妻子勒索和压迫的倒霉蛋。他不是在驱逐,而是在恳求自己的妻子能够离开自己,放自己自由,对于买下自己妻子的人,他不但不会感到嫉妒和愤怒,还会感恩不尽,而在交易结束后,他们还会一同举杯,欢庆一桩不幸婚姻的结束,并且祝福对方能够得到一个更加美满的未来。
人已到齐,接下来,就该让丈夫来描述,他妻子的好处与坏处,并且列出为何要结束这桩婚姻的理由。在戏剧中,丈夫总是会诙谐的,先说出妻子的几个小缺点,但随即就会用更大的优点来覆盖它,有时候甚至不能说是缺点,只能说并不适合他和家庭的需要——像是轻浮,另一些人看来就是别具风情;冷淡可以被视作矜持;愚蠢也可以被描述为天真;鲁莽则能够用利落或是果决来形容……
毕竟,公开指责一位女性,除非是她做出了叫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就如同卡洛琳疯狂地追逐拜伦——即便如此,人们也要说,这位男士缺乏一位绅士应有的风度与耐心,他自己的风评也会因此受害。
这位丈夫绕着椅子走了一圈,手指捏成拳头咳嗽了两声,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说——最后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妻子:“诸位,这位是我的妻子,农庄里的姑娘玛丽安,六年前,我以两个金镑,十个先令的价格,从他家买了她,我们签了婚约——当时我愿意这么做,给了这笔钱,因为她虽然个头很小,但面孔漂亮,声音清脆,听人说,也足够能干,我买她完全是因为我到了年纪,我要结婚了,我必须有后代,和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惜的是,事与愿违,”他语气沉重的说道,“我可以发誓,这几年来,虽然不能说是把她当做了个贵夫人那样的款待和照顾,也保证了她有的吃,有的穿,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不受太阳和风雨的侵袭,我对她没什么要求,唯一的希望是她能够尽快的给我下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崽儿。
但我得到了什么?
先生们,请看看吧!”他嫌恶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她给我生了六个女儿,”他举起双手,伸出六根粗壮的手指,“六个女儿,六个!你们能想象得到吗?我总是满怀希望地期待着,他带给我的却全是失望,不仅如此,在她最近一次生产的时候,接生婆告诉我,她的子宫,也跟着一起下来了,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再怀孕了,无法再给我一个孩子,但我肯定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我的田庄,所以我必须结束这段婚姻,所以,先生们,”他绕着空地转了一圈,保证所有人都能看到他那张悲伤的面孔,是啊,多可怕呀,他有了六个女儿,却还没有一个儿子,等到女儿都出嫁了,难道要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田庄悲苦地度过下半辈子吗?
一些人赞同的摇头,另一些人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不过这位丈夫并没有太过在乎他们的回应,他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渲染气氛,他回到妻子身边,即便踩着椅子,这位可怜的女人也只能到她丈夫的肩头,她像是想要低头,又下意识的,将眼睛往上望,似乎正在祈祷,有什么人能够来拯救她吗?
没有。
毫无预警的,丈夫突然抬起硕大的拳头,往她的背上敲了敲,妻子的脊背薄得就像是一张纸片,他这样猛的一敲,她就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丈夫不满的哼了一声,拽住她的披肩,把她拉回到椅子上,“没错,她是不能生孩子了,”他响亮的,“但她也有很多好处,她确实很能干活儿,田地里,棚子里的,屋里的——随便什么活儿,就算她之前不会的,我也已经教会了她,而且她还有一个别人没法比拟的好处,”他得意地说道:“先生们,我们都知道,女人唠叨起来简直就是有几百只鸭子同时在你耳边叫嚷,但我这个,可以保证你们每个晚上都能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
“你怎么保证?”一个男人问道,
“玛丽安,让他们看看你的嘴。”丈夫命令道,而妻子只是拼命得用手捂住了脸,她弓着背,曲起手臂,挡在胸前,身体下蹲,似乎要将自己整个蜷缩起来,但她的丈夫敏捷,甚至几乎可以说是熟练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另外一只手捏着她的鼻子,猛的一扯,让人们看到她的嘴巴
那张嘴里牙齿所剩无几,舌头上有明显的缺口,在丈夫放手后,她嚎啕大哭,但没有了牙齿,舌头也不全,她就连哭声也是嘶哑低沉,含糊不清的。
“她吃东西的时候太急切,咬坏了自己的牙齿,又弄断了自己的舌头,”当有人问起造成这些残缺的原因时,丈夫轻描淡写的说道,在场人都知道他在胡说,那谁也没有想要去为这个女人伸张正义,何必呢?就连这个女孩的家人也没有出来说话,她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折磨与轻视,你若是上前干涉,她或许还会责怪你呢,
“她还能干活吗?”另外一个男人问道,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农夫,紧蹙着眉头。
“为什么不能?”丈夫回答说,“用来干活的又不是牙齿和舌头。”他将妻子的手拉起来,展示给众人。果然。女人的双手上布满了厚实的老茧,关节粗大,一看就知道,是双干活的手。
农夫满意地点点头,“你打算把她卖多少?”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