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身在巡逻队中的恶魔,可不会像是缺了半个脑壳的小恶魔,或是如巨型蟾蜍这样的地狱本地生物那样愚蠢,他们的反应堪称神速,在第二个恶魔连同身下的坐骑被一道明亮的光束贯穿后,其余的恶魔就舍弃骨马,展开膜翼飞了起来,虽然在这个过程中祂们依然持续地损失了三四个同伴,但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天堂,人间,地狱,这三个空间能够相互连通,而又相互排斥,作为地狱的原生居民当然可以在这里得到相当大的裨益和庇护,即便它们的膜翼看上去破破烂烂,简直就像是泰晤士河上垃圾船的船篷,飞起来之后速度依然要快于半天使,几个呼吸间就将距离拉到了彼此之间都能看清,面孔和表情的地步。
追上来的恶魔有五个,祂们就如约拿所遇到的那三名恶魔一样,带着如同鸟嘴面具般的面盔,身着古罗马式的铠甲与皮衣,祂们的眼睛在圆形的孔洞中闪烁着腥红的光芒,胸前佩戴着一整块黑铁的胸甲,胸甲前方镶嵌着一张或是悲痛欲绝或是愤怒如火又或是喜笑颜开的人类面孔(属于祂们的战利品),胸甲的下面,是细密的链甲,链甲的每一片孔隙里都穿着一枚指甲,一直垂到膝盖,腰上系着厚重的黄铜腰带,腰带下是散乱的裙甲,小腿上覆盖着胫甲,祂们的脚或者说是双爪,套着尖头的铁靴。
“你还能再飞快一些吗?”半恶魔厚颜无耻,也可以说是冷漠无情的问道。
拉结并不想回答他的话,在地面上徒步跋涉的时候,她的感觉还不是那么强烈,飞起后她就马上赶到了这个空间对天堂产物的压制。在人世间飞行的时候,即便她只有一半属于人类,天空依然对她抱持着欢迎的态度,风将她托起,阳光照耀她的全身,云雾滋润她的眼睛和嘴唇,她就算是飞上一天一夜都不会觉得疲累。
但在这里,她一起飞,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落入树脂或是黏液的小虫子,四面八方都有无形但粘稠的东西紧紧的包裹着她,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动作,每一次提升,都会感觉到有莫名的阻力在妨碍她——值得宽慰的是,她以为身边的半恶魔会是一个累赘的想法,似乎也在此时被否定了,如果说地狱的压制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无形的牢笼,那么半恶魔的存在就像是一道缝隙,虽然不能为她抵消掉全部的压力,但至少可以让她有喘息与挣脱的间隙。
她张开双指,比出手势,但就在她决定目标之前,半恶魔突然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她顿时失去平衡,从半空中翻滚而下,差点摔在地上,堪堪在距离地面还有一两百米的地方稳住了身形,她没有开口指责,或者是斥骂,因为她的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一道灰黑色的影子飞速掠过,而且就在祂们上空,一股污秽的气息正在肆意弥漫。
“会射的可不只有你们,天使,恶魔更擅长此道。”半恶魔懒洋洋的提醒说,拉结停在半空,向上望去,果然看到了在半恶魔手中闪烁着不祥光芒的十字弩。
“但是……”
“没错。”利维回答她说,或许是因为拥有比人类更多的天赋,力量与智慧的关系,地狱中这些傲慢无比的家伙们即便曾与天堂发生过数次圣战,武器的形状却始终停留在古罗马时期,也又是冷兵器的初级时代,长矛、双手剑、弓矢,顶多加上钉头锤和斧头,从这方面来说,半恶魔想,祂们还是相当刻板守旧的。
十字弩最早出现在十一世纪中期,作为杀人工具不如传统的长弓有效率,因为它们的发射速率比较低,使用长弓的时候,弓箭手只要搭箭,单手往后拉开弓弦到耳廓处,然后瞄准,松开弓弦即可,但在使用十字弩的时候这套程序就要复杂得多,弩手必须将十字弩的头朝下,踏着最前端的弩蹬,而后双手拉开弓弦,弓弦拉满挂在牙钩上,压进弩箭,进行固定,之后才能发射,这一套程序下来耗费的时间非常长,在激烈的战斗中,可没人愿意等你慢慢装好弓弩——但在守城战上,十字弩中显然是一种非常得力的武器,而且随着工匠们对十字弩这种武器进一步的开发与改进,十字弩最后的射程可以达到九百尺,穿透力也随之大大增加,原先骑士们在身着全身盔甲的时候,可以无惧箭矢,但面对精准又强力的十字弩,他们的生还几率就会微乎其微。
因此教皇曾经公开谴责十字弩,因为这种武器令得“一个最为卑贱的农民也能隐蔽在灌木丛中,举起十字弩,葬送一个高贵的骑士,让他的名誉与生命一同泯灭在一根小小的弩箭下”,它被人认为这是恶魔的发明——但十字弩确实是人类的创造没错。
只是在十一到十七世纪的频繁战争中,大量的满怀罪孽的灵魂坠入地狱,不少都是有着丰富的十字弩使用经验的雇佣兵或者是农民兵,在作为小恶魔的时候,祂们是没有记忆的怪物,但如果其中有几个侥幸晋升为大恶魔,剩下的记忆就会回到祂们的体内,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十字弩这种武器,于是在地狱中,恶魔们也开始大量的装备这种被谴责为恶魔造物的武器,说起来也真是极具讽刺性意义。
当然,恶魔们所用的十字弩必然也是施加过法术的,刚才如果不是半恶魔拽了拉结一下,他们就有可能被被恶魔的箭矢击中了,击中之后的结果不用多说,看看被弩箭击中的地面就可知晓一二了,那里已经完全的冻结了起来,无论是砂砾还是枯枝,又或是拼命从沙堆里翻出的蠕虫,都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灰色冰霜,风一吹过,立即就化作了白色的灰烬。
拉结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虽然十分细微,她再次做出了射箭的手势,半恶魔一看那道光芒,就不由得在心中咕哝了一句,果然如他所想,那道明暗不定的弓弦所射出的箭矢,没能击中任何一个恶魔,反而从祂们打开的空隙中穿了出去,恶魔们鼓噪着,发出响亮的嘲笑声。
紧靠着拉结的利维甚至能够感觉到她在浑身颤抖,这就是被豢养者的坏处了,利维想,无论是半恶魔还是半天使,一旦好好照顾着,就失去了在生死关头才能获得的经验与教训——毕竟他们本身也是很有价值的。
尤其是半天使,即便是半天使不愿作战,也不会有人去责怪祂们,因为祂们的血也就是纯净的圣水,可以延缓衰老、治愈疾病、冶炼武器,半恶魔的血肉和灵魂也能拿来作为祭品,或者是诱饵。
半天使拉结或许在之前执行女王的任务或是参与过圣植俱乐部的行动,与恶魔面对面地战斗过,但那肯定不会是在地狱,面对数量众多的敌人,恶魔可能只有一个,甚至两个都会非常罕见,而她身边还有着可信任的同伴与长辈,那时候她在心中涌动的肯定是一种平静而又热烈的情绪。
现在呢,她在恶魔的领地上,面对着几倍于自己的敌人,身边却只有一个心怀叵测的前敌人,她之前能有几记准确的击杀,算是上帝保佑了。
如果利维是拉结的长辈,他绝对不会将这样一件需要坚定的信念与无畏的勇气才能够使用的武器交给拉结,要他说,这件武器给约拿还差不多,毕竟缔造了这件圣器的人是圣塞巴蒂斯安,而圣塞巴蒂斯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是罗马皇帝身边的卫队长,身为贵族,拥有高官厚禄,却为自己的信仰奉献出了所有——不仅如此,他被弓箭攒射,幸而不死,换做任何一个人,可能早就因为经历了一次死亡而心生怯意了吧?他没有,在罗马皇帝第二次对基督徒进行迫害的时候,他竟然又走了出来,再次舍弃了这条宝贵的性命。
如果一定要让拉结拥有这件武器,那么至少他们应该给她配一套真实存在的长弓与弓弦,以自身的勇气与虔诚的信仰作为弓弦与弓身,听起来和看起来确实很美好,非常令人动容,但只要武器的持有人稍有动摇,这件武器就等同于一件无用的废品。
拉结并不知道,半恶魔正在无比凶狠的腹诽着他的前辈,她咬得牙齿见血,她不认为,自己会是那种因恐惧而变得软弱无力的人,她曾遭受过那样多的折磨,经历过无比深重的苦难,痛苦与死亡对她而言难道不是一级举步就能跨越的台阶?她肯定能做到的——但还没等她再次抬起手臂,就觉得双臂微微一麻,一条毒蛇咬中了她的肋下,箭头坠落下去,被半恶魔一把抄住塞进了口袋里。
“看来还是得我。”利维用一种令人痛恨的无奈口气说道,他不知道从哪里,捏出了一个很小的蜡烛头,如同每一次一样,轻轻一搓,就让它燃烧了起来,与祂们相隔不远的恶魔们,都不免露出了讶异的笑容,人指蜡烛固然是地狱赐予人世间的一种恩物,它能够隐匿使用者的身形,在必要的时候,按其用料与手法的不同,还能够消弭持有者的痕迹与气味,但在地狱中,这种东西就是一个笑话。
何况祂们距离猎物如此之近,即便看不见,嗅不到,恶魔们展开的罗网也足以抓出这两只可爱的小鸟。
祂们注视着半恶魔,看到他一将蜡烛头点燃,就马上向祂们投掷了出去,一个恶魔立即咕咕地说道,“火药。”祂们忍不住爆发出了一声更为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以为祂们身在地狱中就没有听说过,
人类的新发明火药吗?祂们之中甚至还有人在爬上地面的时候,亲身感受过这种武器的威力,这种武器对人类确实有危险,能够将他们炸得鲜血淋漓,骨肉横飞,但若是只有那么一点分量,对于恶魔来说,不,哪怕是如食尸鬼、女妖,小恶魔这样的精怪来说,它所产生的的伤害都未必能够撕裂祂们的皮肤——甚至可以说,即便火药分量加上百倍,也许真的会对祂们造成一些损伤,恶魔也能在瞬间变成昆虫,蟾蜍之类的爬行动物,或者是污浊的水流,顶多缺失一小部分,很快就能补全——这种东西对恶魔的威胁力,还不如天使的一根羽毛。
其中一个恶魔,甚至伸出了膜翼末端的钩爪——恶魔的膜翼与蝙蝠相似,蝙蝠们经常用长长指骨末端伸出的钩爪,勾在任何的突起物上,倒挂着沉睡,恶魔的钩爪用处更多,可以让祂们在一个看似没有落足可能的地方滞留,在战斗中增加一份出其不意的助力,在祂们狩猎完毕后,也可以携带多余的猎物返回巢穴。
祂轻轻地一伸爪子,就勾住了那个小蜡烛头,这时蜡烛头上的火焰已经熄灭,这下子,就算里面装的火药也无法对祂们造成任何伤害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其中一个警惕性最高的恶魔却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祂想要高呼,也可能想要立即逃走,但祂还没能做出任何反应,那个小蜡烛头就爆炸了,那是比火药更要强烈上千百倍的爆炸,从中心点开始,气团犹如一朵瞬间绽开的玫瑰或者是昙花那般无比绚丽,层层叠叠地向外翻起,灰白与黑色的烟雾翻腾不休,恶魔们被重重地抛出,从高空中坠入地面,就连还有段距离的半天使也不例外,她感觉到有一些细小的颗粒打在了身上,那种感觉密密麻麻但似乎没带来什么疼痛,她挟着还在哈哈大笑的半恶魔竭尽全力的向外展翅飞去。
她可以感觉到那股灼热的,蕴含着庞大力量的恐怖气流还在追逐着她,她不知道自己飞出了多远,直到精疲力竭才勉强停下,不堪重负的落地,半恶魔从她的臂弯里掉了下来,四肢展开地躺在地面上,脸上带着那种令人震撼的笑容。
“你干了什么?”半天使喘息着问道。
“打了个信息差。”利维温和的回答,但没有更深的说下去,有时候面对人世间的日新月异,天堂与地狱的时间似乎总是过得非常缓慢,变化也似乎总是那样迟钝——反正人类无论弄出什么东西,他们永远都只是两者的奴隶。
不过这种东西还真是非常崭新的一样发明,它叫做硝化甘油,意大利化学家索布雷罗在一八四七年的时候用硝酸和硫酸处理甘油,得到了一种黄色的油状透明液体——这种液体可以因为最轻微的震动而爆炸,但他暂时还没想到可以用它来做什么,或者说,他想到了,但不敢付诸于行动。
他大概没想到是驱魔人最先发现了这种东西的用处,他们对于这种便于携带,体积小,又容易引发的爆炸物非常感兴趣,虽然硝化甘油非常危险,但他们身上有哪件东西是不危险的?何况爆炸向来是针对鬼怪与恶魔时最有效的物理手段之一。
那么这样一件发明了不过三年的新事物是怎么到了利维手中呢?这里还要说到克拉玛与嘉宝这对父女,因为察觉了克拉玛与自己之间有可能的血脉联系,利维毫不犹豫的将祂们送往了人少地广,宗教力量薄弱的俄罗斯,他相信这对父女,应该可以在那片荒芜的冻土大地上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而在他们离去之前,利维给了他们很大一笔钱,原本半恶魔也不会如此慷慨,毕竟在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也要用金镑来换取蕴藏着灵魂的煤块来缴付血债,但在在与北岩勋爵联系上后,缴纳每个月的血债对他而言就不是什么难事了,而且经由勋爵介绍的工作,每件都可以说是收获颇丰,除了公学事件,他的雇主们都非常慷慨。
而且对于一贯穷困的驱魔人来说,几千金镑就已经算得上是一笔非常大的财富,所以克拉玛在临上船之前,除了几件最重要的用来保命的东西,将自己的积存全部留给了利维,其中就有这么几瓶硝化甘油,驱魔人还特意向利维介绍了这些药物的用途,只是利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那么快的用上它们。
他说自己只是打了一个信息差,并不是在说谎,或许再过个几百年,地狱里面的恶魔也会意识到这种东西可能会对祂们造成伤害,并且设法予以防备,但至少这几十年里,它还能被作为一个杀手锏使用,“祂们死了吗?”拉结问道。
如果只有硝化甘油,这些恶魔们即便四分五裂,但还不至于死,或者说不至于彻底消亡,但在硝化甘油的外层,还有一些圣水,那可不是一般的圣水——利维做了个鬼脸。
不过利维还是带着拉结去看了看那些恶魔的状况,真是太惨了,不愧为是鸽子约拿的血,它们对恶魔造成的伤害,远比利维之前用过的任何一种圣水都要猛烈,它们就像是恶魔对人类的污染,或是传说中只要碰触有生命的东西,不燃烧到最后绝不熄灭的火焰,它们不断的侵蚀着恶魔的躯体,予以最彻底的净化,当然,你要说吞噬也没什么问题。
被恶魔杀死,还能留下灰烬,被约拿的血净化,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第303章 女王的考题(17)
拉结看到眼前的情形,微微松了口气,她还是不大了解利维,若是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对利维有一定了解的人——譬如那位不幸被迫与半恶魔共事多次的半天使约拿——他肯定能猜到,在这次行动中,半恶魔并不打算为了这些普通人去招惹一个棘手的敌人,这个敌人还有可能是地狱中的恶魔领主,他甚至没有留下过多的个人痕迹,至于他之前扔出的小玩意,硝化甘油是人类的造物,对恶魔造成致命伤害的是半天使的血液,请问与他这个小小的、卑微的半恶魔有什么关系?
只是空气中浮动着的力量残余让拉结忍不住蹙眉,半天使对同类的血液足够敏感,但很难区分这些血液来自于谁,毕竟能够对恶魔造成伤害的血液必然蕴含着丰富的光明之力,但光明没有气味,也没有形体和颜色,更没有味道,更没有种类。
倒是地狱中的恶魔,半恶魔,他们身上的硫磺气味总有细微的不同,一些经验丰富的猎人,可以凭借这些不同,来判定一个恶魔来自于地狱的哪一个层面,隶属于哪位君王或者大臣?本身又具有怎样的特质。
譬如但丁在神曲中描述过的第三层地狱,这里终日阴云笼罩,天上不间断地下着大雪或是冻雨,那些在生前喜好暴食暴饮的人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泥地里跋涉,他们身上寒冷,腹中空空,迫切地想要寻找一星半点的食物来宽慰自己绞痛的肠胃,但就算是他们掬起堆积起来的雪,或是接到雨水,雨水和溶雪都是腥臭发黑,根本无法入口,何况这些东西就算吃了,也会让他们立即呕吐出来。
但在泥地里,他们还能找到四处乱窜的蛇,老鼠和蟾蜍,他们会欣喜若狂地将这些活物嚼碎或是囫囵吞下,但这些动物都是这个地狱层面的恶魔变化,有罪之人的灵魂根本无从消化,祂们会在他们的肠胃里跳舞,蹦跶,甚至从内向外的吞食罪人的灵魂……而后从吃空的躯壳里跳出来。
如果还有具备理智与意志力的灵魂,他们会忍耐着不去进食,但没用,荒原上还巡索着饥饿的鬣狗,祂们是更难对付的大恶魔,一见到灵魂或是生者,就会一拥而上,撕碎分食。
而这些恶魔爬上人世间的时候,除了污秽之外,祂们所经的地方还会有如同人类胃酸般的黏液留存,硫磺气味中也会带有如同牛马反刍时的浑噩气息,并且很喜欢逗留在厨房或是食物储藏室,而祂们周围的人也会突然变得胃口大开,索取无休,如果强行禁止他们进食,他们会吃人,木头,石头和泥土……
某个大恶魔如果不是直接诞生在某位领主的领地上,祂们也会尽可能小心地分辨被追随者的化身与本质,主要是因为恶魔之间没有感情和道德之说,同类相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像是第三地狱的大恶魔,很少会跑到以狮子,熊等为兽类形态的恶魔领主的领地上,有时候如玛门,汉帕,玛帕斯这样的也不行,因为祂们的化身是大乌鸦,如果大恶魔的化身是蛇,一样遭到猎食。
如果祂们不想成为领主食谱上的一页,要么改变效忠的对象,要么改变本身的属性,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办法,但这两种办法都难得要命——字面意义上的要命。
“听。”利维说,他一看就知道拉结那颗幼稚的小脑袋瓜子里正在想些什么,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她的思考。
“什么?”
“有什么在急速的靠近我们。”利维说,拉结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
她原本信心十足, 在这次行动之前,她是子爵夫人的女儿,是女王身边的侍女,虽然她的职责是保护与战斗,但站在她身边的的人几乎都是力量强大并且经验丰富的同辈和长辈,她从未单独承受过这种尖锐而沉重的压力。经过这一次她都在怀疑自己,今后还能不能捡起圣塞巴蒂斯安的弓箭?对,这个半恶魔虽然没有摧毁她的躯体和灵魂,但严重的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而她又不得不和这个无耻的地狱种子待在一起,甚至受到他的庇护。
“这可真是一场令人感动的重逢。”半恶魔感叹的说,他坐在潮湿的地上,盘着膝盖,双手托着下巴,丝毫不在乎正在被侵蚀的衣物。
当乘坐着两匹骨马的骑士飞奔而至的时候,即便披盖着沉重的斗篷,拉结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属于半天使的白色光芒,她立即展开单翼飞了下去,急切而仓皇,心中涌动着难以分辨的情绪,是受了委屈,还是——感到了恐惧?
原本拉结和利维就已经在朝着约拿与莉莉的方向飞,后两者也正在朝拉结的方向走,他们能够提前遇见,并不令人感到惊奇,而且正如利维所猜测的那样,约拿一落地,他首先就会设法与拉结会合,或是找寻莉莲,前者是他的同伴,后者是尽快找到男爵夫人等人的重要线索(或者说重要工具)。
让他没想到的是约拿一来就落入了陷阱,也不是他找到了莉莲,而是莉莲找到的他,他更想不到的是莉莲可能未必就是他们所以为的那把钥匙。
“啪嗒!”半恶魔心情愉快的模仿着钥匙打开锁的声音,有了莉莲,借助血亲之间的牵引,他们要找到真正的水晶宫就简单的多了,当然前提是莉莲的那位姐妹,没有如俱乐部的成员讽刺的那样,在危险来临时当机立断地抛下自己的雇主跑了。
不过在看到骨马的时候,利维还是堪称罕见地对约拿露出了钦佩的眼神,约拿要打到几个恶魔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但在半恶魔的记忆中,约拿还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一个好孩子大概想不到用掠夺恶魔的方式来获得坐骑,如果有可能,他或许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人类总是那么复杂,半个也是。
半恶魔走向那两匹骨马,那两匹骨马一开始还在唠唠叨叨的,希望驱魔人或者是修士能够与祂们签订契约,祂们不断的诱惑这两个人,保证只要签了契约,他们不但能从这座领地中救出他们想要的每一个人,还能在将来进入地狱的时候,得到祂们的帮助,但无论是驱魔人,还是修士都没给祂们一点回应,甚至没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祂们身上,当祂们看到这两个人正准备与自己的同伴会合时,心中掠过了一丝隐秘的欣喜,身为地狱生物,祂们就不信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心硬如铁。
就算这两个人的心灵没有缝隙,他们的同伴难道就没有吗?在接下来的艰难行程中,祂们可能只需要轻松的挑拨两句,就能让这些人反目成仇,相互杀戮,这些可都是生者,意味着祂们不但有新鲜的灵魂可以攫取,还能大肆享用甘美的血肉。
但当那个半恶魔……应该是半恶魔吧?祂们嗅到了他身上属于地狱的气息,但奇怪的是,这应该只是玩具与食物的半恶魔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祂们却感到了一阵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畏惧,仿佛面对着无可抵御的天敌。
莉莲尖叫了一声,约拿转过头去,才发现两匹骨马已经在利维的手下化作了灰烬,他微微皱眉,不是因为利维杀死了祂们,而是半恶魔这种丝毫不询问主人就擅自动手的行为,非常地具有地狱生物的风格。
利维没兴趣去关心小约拿的心理活动,他蹲下身来,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那两张荨麻毯子,“这可真是非常难得,”他说,“之前我去过威尔士,女巫拒绝了我,她们觉得我付出的报酬不足以她们耗费心血与头发。”他伸手捧起一张荨麻毯,感受着其中涌动的魔力,“这一定是个强大的女巫。”他说,荨麻毯看似厚重,实则非常蓬松,中间充满了巨大的空隙,不知道是经过特殊处理,还是因为这个女巫已经非常年老了,荨麻线中参杂着的头发,亮的就像是白银,
“这可真是好东西。”利维正赞叹道,一边理所当然的说,“可以给我吗?”
若是平时,约拿会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或是索性默认,让半恶魔拿走算了,比起半天使,半恶魔更需要荨麻毯这种可以完全隔离魔法的织物,毕竟他们要防备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但联想到利维的一贯作风,约拿只是再度转头,看向神色不定的拉结,“拉结,他有没有拿走你的什么东西?”
“一枚箭头,圣塞巴斯蒂安的箭头。”拉结犹豫了一会,才迟疑着回答。
约拿向利维伸出手,利维不满的嘟哝了一句,但还是将那枚箭头掏了出来,拍在约拿的手里,约拿将箭头还给了拉结,这边半恶魔已经手脚利索的将两张荨麻毯卷了起来,塞到了一个他们看不到的空间里,整个过程中,没人去问过一旁的女性驱魔人。
莉莲也感到奇怪,她有自己的记忆,记得自己从空洞的甬道中坠落,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水晶宫,这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金子,白亮亮的银子,翠如新叶,红艳如血或是碧蓝如天空的宝石,犹如水滴般的珍珠,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和柔滑的白色瓷盘,就如同泥土和瓦块那样随意的倾倒在地上,
她随手拿起的任何一件小东西,都可以在外界为她换来几年无忧无虑的舒适生活,是的,她窥破了其中的秘密——这全是假象,但她知道有点不对,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道德并不高尚,意志也不够坚定,她应该冲上去,将这一切纳入囊中才对,但她没有,她很快遇见了同样落入了陷阱的约拿,两人协力击破了陷阱,脱离险境——但问题是,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这么擅长使用长鞭?鞭子并不是驱魔人喜欢或者是愿意接受的武器,它对材质,手法和使用者的体力都有着很高的要求,而贫穷的驱魔人甚至承受不起它的定制费用,更别说,不久之后,她居然还如此大胆的向约拿提出,他们可以劫掠一个恶魔巡逻小队,从祂们的胯下夺取骨马,然后将骨马作为坐骑,更快速地巡索领地,寻找他人或是真正的水晶宫,他们甚至因此与恶魔来了一场硬碰硬的正面争斗。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她对这段记忆非常陌生,感觉就像是有一个人从别处裁切了一卷精美绝伦的画卷,贴在了一本粗糙的手抄本上,看似严丝合缝,无可挑剔,实则格格不入,难以融合,但那个人似乎也不怕她发觉,或者说不在乎,应当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半天使,也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甚至在半恶魔索要那两张荨麻毯时,也没有提起她。
莉莲当然想要这两张荨麻毯,但她也知道,不该有的贪婪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她摸了摸外套口袋,袋子里有一串价值连城的鸽血红红宝石项链,这不是假的,是真的——这可能就是她的躯体租借费,而且她继续追究有什么用呢?难道她还能从半天使或者是半恶魔这里拿到更多的赔偿?
她勉强镇定了一下自己,竭力让自己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女性驱魔人摘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链子,打开链子上挂着的项坠,打开后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只栗子大小的黄铜罗盘,罗盘的指针非常特殊,看上去就是一个中空的箭头,莉莲将自己的血注入箭头,明明那个指针没比牙签更大些,她注入的血血液却足有二十盎司或是三十盎司,她都感觉到自己有些头脑昏沉,脚步虚浮了,那根指针才大发慈悲的开始慢慢转动,当它最终停止在某个方向的时候,就表示与这份血液相关的人就在这个方向的位置。
现在她只希望没有太晚,
但正如人们所说,愿望总是与事实相违背,他们耗费了一些时间,找到了莉莲的妹妹,克拉玛推荐给男爵夫人的女性驱魔人碧丽,但她已经死了,她的灵魂已经被恶魔取走,身躯上那些鲜美,多汁的部分已经被啃噬干净,只留下了一副枯干的骨架,可以看得出,她最后遭遇到的是恶魔,而不是小恶魔,小恶魔们只会将她撕扯干净,弄得七零八落,只有恶魔才有这个兴致,施加法术让这幅骨架继续保持完整,并且用一根生锈的长矛,将她插起来,立在丘陵上,不仅如此,她还被摆出了一个非常下作而又恶心的姿态。
骷髅的嘴巴微微的张开着,像是在爆发出一个淫荡的笑容,她的尺骨、桡骨与手骨从髌骨膝盖下方穿过,提起了自己的两条股骨,骨头晃荡着向来人大大地张开,仿佛是一个浪荡的娼妓正在渴求嫖客的光顾,莉莲却感到一阵眩晕,她确定这不是失血的后遗症,虽然早有预计,但亲眼看到,她还是无法控制地感到愤怒与悲痛,她几乎要扑上去,但她只走了一步,就停了下来。
“莉莲女士,你还好吗?”拉结低声问道,她现在对这位女性驱魔人充满了同情。
莉莲摇了摇头,随手摘下身上的一个挂件,向骨架抛了过去,只听叮咚一声,挂件撞上了一根肋骨,跌落在地上,没有发生任何变故。
“对那里射一箭,”约拿头也不回的一把按住利维,对拉结说道,拉结抿紧了嘴唇,约拿大概可以猜得出,她和半恶魔相处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在他和半恶魔共事的时候,半恶魔也从不惮于一次次的激怒他,想要在他的意志壁垒上撕开裂缝,寻找摧毁他的机会。
“圣塞巴斯蒂安被誉为二次殉道圣人,”半天使温和地说道,“但也有一种说法,他身中多箭被一个寡妇救下之后,并没有立即回到罗马皇帝面前,指责他的罪过,而是在又一次针对基督徒的迫害中,见到了诸多悲惨的场景,他忍无可忍,才终于走出来与皇帝对峙,从而二次殉难,所以也有人说,他或许也曾经在这段时间里,动摇,甚至背弃过自己的信仰。”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能?”约拿平静的说道,“圣人在成圣前也只是一个人类,只要是人类,就必然有软弱的时候,我们的身体中同样有人类的那一半,软弱并不可怕,孩子,可怕的是在软弱之后,就再也无法坚强起来,这是一个机会,拉结,在我们离开这片险境之前,我们仍旧需要你的力量,你难道不想看看?圣塞巴斯蒂安是否愿意宽恕你,继续护佑你,给予你属于他的伟力吗?
我告诉你,会的,一个圣人,不可能不去宽恕一个无辜人的过错,”他将手放在了拉结的肩膀,“让我看看,也让那个混蛋半恶魔看看。”
拉结低下了头,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眼睛闭上,又睁开,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洁白,晶莹而修长,骨节分明,她紧紧地捏住了手指,又倏地松开,明亮的弓弦在双指之间成型……
只听轰隆一声,圣洁的力量与邪恶的陷阱相碰撞,瞬间就在原地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碧丽的尸骨无影无踪,黑色的水迅速地冲入那个坑洞,它立即就沸腾了起来,它们在争斗,只不过这里毕竟是地狱,即便圣人赐予的力量足够纯净、强大,也抵不过源源不断的污染,最终那个坑洞陷入了一片死寂,荡漾着浅灰色的水纹。
“愿主保佑。”约拿说,拉结慢慢地放下了紧绷的肩膀,跟着他一起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轻声念起了经文。
第304章 女王的考题(18)
“那么说,”女王陛下一边漫不经心的翻阅着手上的报告,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那个女性驱魔人,,是否如他们猜测的那样,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就毫不犹豫的抛下了自己的雇主,独自逃走了呢?”
拉结踌躇了几秒钟,“抱歉,陛下,”她说:“虽然我们发现那位女士的时候,她距离真正的水晶宫有一段路程,但这应当是恶魔把她带到那里的,我们找到了男爵夫人,男爵夫人告诉我们说,那位可敬的女士,在变故发生之后并没有舍弃她,而是拖着她这个累赘,在数不清的恶魔和怪物的追逐下拼命地逃跑——直到把她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也就是您的雕像脚下……而后才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突然离开了男爵夫人……”
“说说那座雕像。”女王打断了她的话,一个驱魔人并不值得她浪费时间,但在听到她的雕像居然给予了幸存者庇护的时候,女王顿时变得兴致勃勃,“我的雕像,是那座骑着马的雕像吗?”她这么说是因为在整个展馆之内,除了那座巨大的喷泉雕像之外,在各处也有布置着女王为题材的其他小雕像,拉结点了点头。
“你看到的雕像是什么样子?” 女王兴致盎然地追问,“它是白色的,那么它在黑暗中发光吗?它如何庇护那些人?是打开了一个屏障,还是举起了长剑,它有没有说话?有没有动作?脸上有没有留下慈悲的泪水?”
拉结只能一一回答,女王非常高兴,并且决定要在博览会结束之后,将这尊雕像完整地搬运到“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展览馆”里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拉结有些仓皇的目光,一开始的时候,她所关心的也只有两个人,库茨男爵夫人,还有狄更斯先生,“因为那位先生写的小说非常有趣,尤其是我经常可以在里面看到颇为熟悉的几张面孔,而且偶尔看看那些……人的生活,也很有意思。”女王陛下愉快的说道。
拉结几乎忘记了宫中的铁规——不允许主动开口,只能等待女王询问,“除了库茨男爵夫人与狄更斯先生之外的那些人呢?”但她看到站在女王身后的科恩伯里子爵夫人在向她摇头,在她提起女王的雕塑的时候,子爵夫人微笑,颔首,表示赞赏,此时她的摇头,也一样轻微但凝重,她知道养母的意思,何必呢?那些人的结局未必就是死亡,即便是不幸离开了人世——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们踏入过地狱(即便只是投影),身上沾染了阴晦的气息,也不知道身体和灵魂上有没有打上此地领主的烙印,若是如此,他们回到人世间,就会源源不断的吸引来恶魔的窥视,到时候遭殃的,不但是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亲人,朋友,甚至于就在附近的邻居,到那时候,可不是十来个驱魔人,十来个俱乐部成员就能够收尾的事情了。
除非他们能够如库茨男爵夫人那样富有,又或是如狄更斯先生那样,因为作品受到女王的喜欢,又有大卫.阿斯特的担保,才有教会或是其他机构(如圣植俱乐部)愿意为他们举行净化仪式,这种净化仪式,因为要用到纯净的圣水,也就是半天使的血液,应而价格高昂,还需要有一定的身份与人脉,这些平民即便要比东区的那些工人和流浪者更好一些——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一个完整的家庭,或许还和某些大人物沾亲带故,但他们即便工作上三百年,也还不上一次净化仪式所需要消耗掉的钱财,其它就更不用说了。
雕像的事情果然让女王的心情略有好转,她将身体靠向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做出了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她已经想好了,这个圣迹应该得到保存,等她百年之后,她会要求继承了自己王位的新王,向罗马教会申请认可这桩圣迹,并且借此为她博得一个真福者,或是更高的一个圣位。当然,站在新教的立场上,依照它们的教义,圣迹是不该存在的,但那又如何?她和她的子孙才是新教的首领,而且世间的变化那样多,那样快,谁能知道几十年之后是个怎样的状态?新教与罗马教会的关系会不会得到缓解,更甚一步,它们会不会再度融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