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
“你干了什么?”
“一件好事,”利维用对待院长的诚恳语气说道:“为了一对有情人。”
“我不信,”房东太太讥笑道:“你确实会偶尔犯蠢,但绝不对得不偿失。”
“恶魔也是有感情的,”利维说,“不,应该说,他们,还有我们非常地了解感情这玩意儿,我在地狱的第二层看见过罗密欧和朱丽叶,兰斯特洛与王后桂妮维亚(注:兰斯特洛是亚瑟王的骑士,他爱慕王后桂妮维亚并与其通奸),还有保罗与法兰西斯卡(但丁《神曲》中的嫂嫂和小叔子,丈夫发现两者私通后杀死了他们)——他们可都是被绑在一起儿挨石头砸的,一起嚎叫,一起痛苦,直到血肉,骨头和内脏全都合二为一,再也不用担忧被分开,”他叹了口气:“对吧,大利拉,爱情,这就是爱情。”
房东太太对半个情人半个房客的胡言乱语嗤之以鼻,但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她又给利维用了一点骨灰、一些草药,毫无作用。
利维听着房东太太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他与这位夫人现在正是相互寄居与被寄居,密不可分的状态,但要说恶魔与恶魔间会有什么真感情,那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他对这个房间很熟悉,哪怕背对着也知道她正在走向房间角落的三角橱。
她会拿什么出来呢?
房东太太推开一个抽屉,关上一个柜门,又打开一个抽屉,一个小到只能探进手指的匣子跳了出来,她从里面掏出钥匙,打开了第一个抽屉底部的暗锁,利维听见了玻璃撞击木板的声音,房东太太没拿稳。
然后利维就嗅到了一股他永远不想想起来但也永远没法忘掉的气味。
“焦油。”他说。
房东太太的手停顿了一下:“是的,焦油,你他妈的真幸运,不久前我偶尔拿到了一些,还没来来得及把它换成钱。”
真正的圣水是半天使或是天使的眼泪和血,焦油当然也不是普通的煤炭干馏后的产物,在利维的世界里,它是恶魔应从召唤从地狱升上人间后带来的东西,它们从恶魔的体内溢出,你可以说是血,或是其他更恶心的玩意儿,恶魔并不在意这些,但焦油一旦没能及时收取到绘制了符文的避光玻璃瓶里,它很快就会在腐蚀污染了一大堆东西后消失。
单独为了一点焦油而召唤地狱居民是极其得不偿失的事情,一般都是献祭或是黑弥撒的副产物,也不存在预定或是囤积,利维有点好奇房东太太怎么舍得拿出来给自己用。
“用吗?”
“用!”
房东太太的手指虚虚地放在利维背上:“要是浪费了就没第二瓶了。”她警告说,没给利维一点准备的时间,就把瓶子里的焦油一股脑儿地倒在了伤口上。
在利维发出惨叫的时候,她立即后退,退到房间里距离半恶魔最远的地方,她也是地狱居民的子嗣,深知这群杂种绝不会弄出什么默默忍受的感人玩意儿——她退得很及时,因为下一刻利维的手指就插进了她原先位置的地板,深到足以贯穿她的大腿。
不过他还记得房东太太的话,坚持着没在地上打滚,只是接下来他就畅快淋漓地让整座公寓的人都享受了一场脏话大宴。
从千年来一直相当通用的“操”、“狗屎”、“婊子”到颇具时代风格的“基督洒血”、“打鸟的货”、“滚蛋蛋”……然后就是普通租户无法理解的地狱语——轮到这一步的时候,很多人都出现了眩晕与呕吐的状况。
就在房东太太正准备用搁在炭火里的铁棍让利维礼貌一点的时候,利维终于过了那阵儿了,他的脸埋在拼布地毯里,满嘴的碎屑,混着他自己的舌头和一部分内脏,或许还有几颗牙齿,他听到那个女人堪称幸灾乐祸地说:“呦呦,”她呲呲地说:“两支军队正在开战呢。”
利维当然知道,这就是身为半恶魔最大的坏处了——仅次于他们的父母殷切的地狱邀请。
半恶魔,一半是恶魔,他们会被圣水和圣光伤害,也会被驱逐到地狱里去;一半是人类,意味着他们会被恶魔的力量所侵蚀——所以,操他妈的,一旦如利维这样被最纯净的圣水伤到,寻常的药物根本没法治疗他的伤口,只能用“焦油”或是其他来自于地狱的产出来和天堂的造物对抗。
问题是,这两样东西碰到一起,就会不死不休地相互倾轧到最后一点彻底消亡——它们从最表层的碳化皮肤开始,战斗到焦香的脂肪,紧接着从脂肪战斗到枯槁的肌肉,再从肌肉战斗到发脆的经络与骨骼,又从骨骼战斗到萎缩的血管,而后从血管战斗到炙热的内脏,末了直接抵达大脑,整个过程中,利维除了忍耐之外别无他法。
太疼了,就算是习惯了疼痛的利维都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万幸的是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半恶魔的诅咒还回荡,那些伤口就都痊愈了,不留一点痕迹,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房东太太的房间里凝聚起了一团黑雾,它将半恶魔缠裹在里面,像是用蚕丝裹着一支蛹,半恶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哦,大利拉,”他声调古怪地说道:“大利拉,我要是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他可能转了个身,“你不过来吗?我想我该好好谢谢你。”
房东太太屏息静气,既不动也不回答。
半恶魔似乎也没有强求的意思,他撕裂黑雾,凭空捏出那个我们熟悉的小蜡烛头,用拇指搓亮后,两者一起消失在了空气里,只留下恐怕几天都没办法消散的酸臭气味,还有一片狼藉的地面。
“狗娘养的。”过了很久,房东太太才吐出那口憋了好久的气,她盯着被腐蚀出好几个黑洞的地板(拼布地毯早就无影无踪了),恶狠狠地骂道,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第14章 吃饭
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靠在窗口,他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在走过窗前,裹得严严实实,护目镜和围巾,斗篷、靴子一样不缺,“那是谁?”他问:“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一个人。”
“闭上你的臭嘴,”他的姘头骂道:“也收起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吧,”她大口大口地灌了一杯劣质的葡萄酒,之前不知道什么声音引发的呕吐让她嘴里发苦:“这里距离西区不远,可还是东区,你觉得一个小女孩凭什么能好好儿地在这儿待着?”
此时正值黄昏,工厂的烟尘和雾霭正在缓慢地沉淀,要到子夜才能达到最浓厚的程度,即便如此,这里的人还必须尽量缩短在外的时间,用围巾罩住自己的口鼻,不然就会咳嗽不止。
街道上还没有多少人,工人普遍要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下班,童工也是一样,小女孩提起围巾,遮住了大半面孔,在乌鸦和人类的注视下走到街道的末端,转了个弯向河堤走去——泰晤士河是东西走向,贯穿整个伦敦,河道并不平直,而是弯弯曲曲的——利维所租住的野葡萄公寓就位于泰晤士河的一个凸岸造成的沙洲上,三面环水,相当适合罪犯与半恶魔群居的地方。
“你猜,最先的会是罪犯,还是半恶魔?”被藏在斗篷下的黑猫问。
小女孩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如果是半恶魔,利维,”她说:“今晚摆上餐桌的就得是你了。”
“这可不好说,”利维,也就是暂时寄居在黑猫身体里的半恶魔说:“我还有你呢,莉莉丝。”
小女孩拧住了黑猫的颈皮,让它不舒服地喵了一声:“谁知道呢?也许我会有一个新主人。”她冷淡地说。
“这就有点过分了,我对你一向非常忠贞。”
“忠贞到总是上那个老娼妇的床。”
“我上很多人的床。”黑猫利维不服气的说,然后就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小女孩从猫嘴里缩回手,将一颗新鲜的带血猫牙扔进奔流不息的浑浊河水里,在一堆发臭的货箱上坐下,她看着河水从黄褐色变成了暗红色,而后变成了银蓝色,黑暗总是能掩饰很多问题,它现在看起来竟然很有几分异样的美。
“你一个人吗?孩子?”
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小女孩拉下围巾,没有错过那阵子混杂着欲望和贪婪的惊喜。
“等等……这里可是……”女人身边的男人不安地说,“见鬼,别管那么多了,”女人急促地说:“马上带她走,上马车,往东走,谁知道我们是谁?谁能还找到我们?”
她转向了小女孩和黑猫,略微提起手上的油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一双金色的眼睛和一双黑蓝色的异色瞳,其中属于女孩,后者属于黑猫。
“多漂亮的眼睛啊。”她赞叹说,已经想好了要在自己的沙龙里怎么推出这么个出色的新货,虽然按照新颁布的法律,乳房没有发育的女孩不能成为妓女,但……因为惧怕染上梅毒和其他疾病,也有人只是想要“干净”,或是畏惧那些久经人事的妓女,纯洁的女孩或是男孩的需求量一向很大。
“跟我来,”她充满诱惑地说道:“小宝贝,跟尼达姆夫人来,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她甚至等不及对方回答,一把就将小女孩拽进自己怀里,半抱半拖地把她带上马车,男人犹豫了一会,就紧跟着跳上马夫的位置,迅疾地挥动了一下鞭子,只听噼啪一声,马儿就奔跑了起来。
这部马车终究走向了何方,谁也不知道。而那位鲁莽的委托人,大卫.阿斯特先生,要在一礼拜后,才会在审阅记者递交的最新稿件时看到这么一则消息——伦敦东北部的爱平森林发现了一辆倾覆的马车,马车中的一位夫人与马车夫不幸遭遇狼群,被啃噬至只剩白骨——但他也只是改了改过于耸人听闻的标题,以及从这位夫人的职业(鸨母)发散出去的色情小说型描写,压根没想到这和不久前才和他告别的东区侦探有什么关联。
——
小女孩打着饱嗝回到房间里,那位夫人很丰满,车夫也挺强壮的,两人加起来足有四五百磅,前者肥嫩柔滑,后者有咬劲,这是一顿令人满意的大餐。
她放下黑猫,在地板上撑直脊背,伸了个懒腰。
黑猫环绕着她走了一圈,跳到她的膝盖上,然后拉长身体,贴近了小女孩的嘴唇,在一阵轻微地颤抖后,他们交换了过来,利维睁开眼睛,将猫捞进怀里,灵活修长的脚趾一挑,将整套浸透了鲜血的衣服丢到壁炉里,他打个个响指,火焰升起,没一会儿就将整套衣服烧得干干净净。
“这他妈的可真是个好东西。”他凝视着火焰说。
半恶魔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第二差的出身(第一是谁利维不说),圣水会折磨他属于恶魔的那部分,而焦油会消耗他人类的那部分,伤势好转并不代表他的内在也是如此,为了尽快回到原先的状态,利维需要进食——新鲜的、美味的,富有生机的血肉。
但作为一个半恶魔,除非万不得已,利维不会亲自去攫取鲜活的血肉,它们会留下深刻的“烙印”,会有看得见这些烙印的家伙,主动来将他驱逐出人世间——另外,烙印还会侵吞他属于人类的那部分,一旦恶魔的部分大于人类的部分,他的父亲就能更容易地借助他来到人世,或是相反,把他拖下地狱。
但若是让他的黑猫使魔莉莉丝去吞噬人类,他再从莉莉丝身上汲取生气,那么事情就要简单得多了。
黑猫有点虚弱,她是利维的血中血,骨中骨,肉中肉,但利维没给她灵魂,缺少了这点东西就代表她要用肉体抗衡烙印带来的沉重负荷:“再有下一次我就直接吞了你!”她喊道。
“好啦,好啦。”利维甜蜜地说:”我知道你爱我,宝贝,我也爱你。“
黑猫狂怒地喵嗷了一声。
“好乖乖。”半恶魔任凭莉莉丝给了他好几爪子,“我的好乖乖。”他喃喃道,开始用细长的指头为使黑猫梳理毛发,手势娴熟且满怀柔情,间歇着还捏捏它的小爪垫,在它小小的脑袋上啾地吻一下。
这是他的一贯伎俩,他的心又冷又黑,他还会这么干的。
黑猫一边心里提醒自己,一边却不受控制地在利维的膝盖上瘫成了一滩毛水洼。
好吧,它说,下次一定。
第15章 黑窗户酒馆里的交易(上)
利维站在浓厚的雾气中抬抬头,尝了尝周围的情绪,还是老一套,和我们每天胡乱塞进嘴里的早餐差不多,一股子工厂味,窥视的视线早在半恶魔不再露出虚弱痕迹的时候就已经消散的一干二净,连只多余的老鼠都不会在周围徘徊。
他怀里的圣骸眼珠即便间隔着珍贵的龙骨匣子都烫得他一阵阵地发疼,幸好马上他就能解决这件事情了——他提起手杖,向前走了一大步,就如他曾经演示过的那样,一步就走出了野葡萄公寓所在的三角区域。
黑猫莉莉丝蹲在他的肩膀上,爪尖刺进他的外套,抓得牢牢的。
“我们去哪?”
“黑窗户。”
“那么你是不是该先去看看大利拉?”黑猫问。
“为什么,亲爱的?”
黑猫发出一声刻薄的冷笑:“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它擦着自己的胡须:“我听说她的乌鸦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新租客。”
“哎呀,”半恶魔装模做样地说道:“看来我是被厌倦了,真糟糕,我们要被驱逐出去了,好个钢铁心肠的妇人!可怜的莉莉丝,可怜的我!”
黑猫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啪地给了他一耳光。
“快别胡说八道了!”黑猫尖声尖气地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可能是,”利维含糊地说:“之前从修道院回来的时候,我不是到了她房间里,让她帮我找点松萝酒擦擦吗?就是……那个,松萝酒没用,她就找了点——焦油,”他捏开黑猫的爪子:“你知道那玩意儿很有用但很疼,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见鬼,我就是对她……嗯哼,起了点食欲——哦呀,我又没真的吃了她!”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黑猫在他的脖子上磨爪子:“你就是老毛病犯了,想要试试大利拉的底线在哪儿吧。”
“我发誓,绝对没有,我那时是真的疼糊涂了。”利维叫苦道:“但我马上就清醒了,就算不顾大利拉,我难道还能不顾里鲁吗?”
黑猫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爪子:“那个传闻是真的?”
“谁知道呢。”利维轻声说,“但里鲁对大利拉确实十分照顾。”
“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
“我不知道,但他们确实有上过床。”
大利拉在圣经中,是一个引诱并且出卖了参孙(上帝的战士)的一个娼妇,在她还在伦敦的时候,这个隐晦的名字会为她引来不少渴望踏过信仰界限的客人,但在东区,这个名字比莉莉丝(亚当的第一个妻子,后坠入地狱)还要显眼,而我们都知道,在一片浓雾中,显眼意味着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还买下了野葡萄公寓。
在圣经中,耶稣基督曾特别强调,“我”是真葡萄树,能够结出香甜饱满的果子,而将错误的信仰视作“野葡萄”,也就是表面上与真葡萄相似,事实上只能结出苦涩甚至有毒果子的葡萄树。
野葡萄公寓原先属于一个使徒兄弟会的异端分子,在他被抓住绞死后公寓被他的远亲迫不及待的售出——那时候的原主人给公寓起了这个名字,本来就是为了招揽有着相同思想的“朋友”,迅速引来不少手头宽绰的宗教罪犯或是利维这样的半恶魔,它就像是鱼市最偏僻的角落里堆着的鱼内脏堆,苍蝇和老鼠可以尽情地在上面大快朵颐,可若是什么人想起来该清理一番了,这里必然首当其冲。
对于利维来说,他就是能飞的苍蝇,能跑的老鼠,野葡萄公寓就算是被彻底铲平了,他也只会遗憾失去了这么个不错的栖身之所,并不会有半点多余的复杂情绪。但一年,两年,三年,快十年过去了,野葡萄公寓还好好地待在原地,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关注。
人人都说,这是因为大利拉有个一个忠实的姘头,“黑窗户”酒馆的老板里鲁。
甚至将利维引荐给里鲁的人都是大利拉。
利维不是伦敦人,据他说,他可能出生在罗马的一个圣人陵墓里,也有可能出生在一艘搁浅在冰岛最北处的捕鲸船上,或是出生在意大利的一座葡萄园的浓密枝叶下……反正他不是伦敦人,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了,倒是黑猫莉莉丝,是他来到这里之后才创生豢养的一个使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