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恶魔还在杀戮,威廉第一次感觉到一座庄园里竟然有这么多的房间——实在是一桩叫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幸好房间虽然多驱魔人却不多,他在气喘吁吁的奔上三楼时,血腥的乐章终于暂告一个段落,威廉往自己身上一碰,才想起来自己的圣经,手枪,或者是其他用来护身的东西,可能全都留在了那座甬道里,他手无寸铁,又没有任何可能与半恶魔对抗的天赋,但在迟疑了几秒钟后,这位真正的绅士还是勇敢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利维.伦蒂尼恩先生?”他谨慎地问道。
“嗯,”半恶魔笑了一声,“放心吧,”他转过身来,在幽暗的光线中,半恶魔的一双眼睛闪烁着赤红色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我没有发疯,也没有失去理智,威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利维看见威廉,他举起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走到墙边去引亮煤气灯,这里原先可能是个小会客室或者是雪茄室,房间里没有太多家具,巨大的书桌被推到了窗边,可能是想要为这里腾出更多的空间,地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来个人,他们周身赤裸,一丝不挂。
威廉一眼望过去,就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们第一次造访汉莱顿庄园的时候,这些仆人们为他们开门,拿衣服,牵马,送茶……他们有男有女,有丰满的妇人,清秀的男人也有孩子……威廉的目光短暂地在那个被其他人尽力遮挡住的两个孩子身上——一般而言,庄园雇佣仆人的时候不会雇佣那么小的孩子,这两个孩子可能是帮工,或是仆人的亲眷……
无论是什么人把他们带进了这个房间,为了避免他们逃跑,或者是反抗,他们的手脚都被打断了,一些人还遭到了相当惨烈的折磨,手指,脚趾,眼睛,耳朵,舌头都有缺损,地毯上掉落着牙齿和一缕缕的头发。
“他们只是普通人,是吗?”
“这是狂欢,”利维说,“是普通人没错,但是女巫家里的普通人。”他已经在这个人世间游走了两百多年,而两百多年之前,宗教的力量还如同藤蔓的根系那样深深地扎在普罗大众的心里,人类的思想也要更加愚昧,稍微与女巫、恶魔、地狱牵连上一点关系,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一个工匠或者是农民膜拜恶魔,当然十恶不赦的,他不但会被关入监狱,还会被罚没所有的财产——如果他有的话,他的妻儿与邻居都会被作为恶魔的同党一同受到惩处,再往上一点,一个商人,一个磨坊主,或者是一个贫穷的学者,若是证据确凿,波及范围太大,也一样难逃一死。
但如果你是一个伯爵或者是公爵,那就是两回事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著名的女伯爵伊丽莎白.巴托里,爱尔兰人传说她是个吸血鬼,事实上,她只是一个女巫,她利用六百五十名年轻少女的鲜血来保持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事发之后,她的帮凶,一个看门人;孩子们的奶妈;一个老寡妇;一个年迈的洗衣妇都被施以酷刑最后处死,城堡里那些未必全都知情的上百个仆从也无一幸免,统统被绞死在大路两侧的十字架上。
而对于伊丽莎白.巴托里的惩罚是什么呢?即便她坦诚自己的手上已经有了数百条人命,但因为这些人中并没有身世显赫的贵族或者是官员,这份证言被宣称无效,所以她得到的最大惩罚,也不过是被终身囚禁(还是未经正式审判的),由她的一个亲眷来负责看护他,她最后还活了很多年,死得非常安详,终年五十四岁。
所以当利维知晓汉莱顿夫人终于因为她的大意而翻了船,连同比比安娜以及两个孩子一起被无花果俱乐部带走之后,就知道这个庄园里的仆人大概不会被简单的遣散。
汉莱顿夫人为什么那样有恃无恐,甚至敢于接待他们,并且骄傲的说出自己的身份呢?因为她是汉莱顿先生的妻子,她的娘家也并非是默默无名之辈,她还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儿子,注定将会是汉莱顿庄园的继承人,但她实在是太低估了那些人的野心和贪婪,即便他们和他联手杀了她的丈夫汉莱顿先生,他们也没打算将这笔可观的财富留给这对孤儿寡母。
当然放在明面上来说,审判一个新丧的寡妇,尤其是以女巫这种罪名,放在一百年前或许还可行,但放在这个时候,在法国人已经将人权和自由提上桌面的时候,这种理由就有些亏缺了,绅士们的名誉将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损害——汉莱顿夫人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也应当想到,如果不能够放在明面上的话,那么完全可以暗中行事——就像这次,只要无花果俱乐部能够抹平上面的诘问和责难,他们就可以从从容容,简简单单地将这块肥美的好肉一口吞下,或许他们还能将利维与威廉的死推到这个女巫身上,不不不,只要她死了,所有的罪名都可以由她来承担起来,而他们只要打点的好……打点不好也无所谓,难道上面还能因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巫来责怪他们吗?
不过若是如此,庄园里这么多张眼睛和嘴巴……还是永远闭上的为好。“伦敦的驱魔人……”威廉说到一半又自己停了下来。他见过那些驱魔人,虽然也称得上桀骜不驯,但他们的道德底线甚至高过了一些威廉的朋友和同僚。
“狗和狗也是不同的。”利维嗤笑,即便女王陛下已经签字否决了对驱魔人的禁令,但能够进入伦敦的任何一件物品和任何一个人都会经过不止一次的审视和查验,这种家伙可不配进入女王陛下的视线。
“驱魔人就是另一个世界中的吉普赛人,”他看了一眼威廉,“你们这些绅士和官员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呢?我说吉普赛人。”
怎么看待?当然是当做预备的罪犯来看待。
提起吉普赛人,人们对他们的最大印象就是总是穿着褴褛但不失艳丽的衣服,乘坐马车,能歌善舞,还会为人算命,但非常擅长和热爱盗窃,事实上,他们带来的罪恶可未必只有这些,除了盗窃之外,抢劫、谋杀、强奸他们什么不做?
经常有好奇心重的小姐会去寻找吉普赛人的老太婆给他们算命,也有生性风流的年轻绅士们想要谋求一夕之欢,但如果他们足够谨慎,又有护卫,那也就算了,一旦他们忽了单,女人很有可能被他们抢走,男人嘛,要么被杀死,要么被留下勒索赎金——只不过后一种情况很少,毕竟吉普赛人也很清楚,若是受害者的家属态度较为强硬的话,他们一整个部落都落不得好。
而且吉普赛人还有一种相当奇特的规矩,那就是无论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只要落在他们手上,无论是人还是钱物,就都是他们的,你若是从他们手上带走赃物和受害者,他们不但不会感到歉疚,不安,反而会憎恨你,认为你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并想要重新抢回来——这种做法很容易引发各种激烈的冲突——大仲马所写的《巴黎圣母院》中,吉普寨人甚至敢攻打教堂,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且,迄今为止,人们还在认为是吉普赛人带来了瘟疫,或许真的如此,毕竟他们生性邋遢,四处流荡,
也没有任何卫生意识与防护手段。
驱魔人因为其特殊的血脉,身份和职业,以至于大部分的人都过着朝不保夕,漂泊不定的日子,这点与吉普赛人十分相似,但他们却有着吉普赛人所不具备的天赋与能力——即便受人鄙视,又受人排斥,但从内心里说,他们隐约带着一份傲慢,毕竟只有他们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与普通人所无法对抗的东西对战,他们能够如同英雄一般地拯救别人的性命与灵魂——这种现实与理想反复拉扯的结果,就是他们又自卑,又自,心灵扭曲得不像话,他们之中固然有克拉玛和莉莲姐妹,但更多的还是自私自利之辈,以及一些简直可以与恶魔相较一二的渣滓。
而且就算是莉莲,她也接受过女王陛下的密令,如果不是有约拿和拉结,除了库茨男爵夫人以及寥寥几个贵人之外,其他的……不过如果是克拉玛或是莉莲,在遇到这样的事儿时,即便没法违逆上头人的命令,他们也会干脆利落地下手——那些无辜的牺牲品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快速无痛的死亡。
但今天,他们可能遇到了一批最糟糕的驱魔人,他们更愿意在处理掉这些“东西”之前尽情的享受一番,因为这些人注定要死,他们甚至懒得给出一份最后的怜悯,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是血迹斑驳,伤痕累累,等威廉去帮助这些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没有大呼大叫,向他们申诉,告饶,是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被割掉了舌头——一些人已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
“你还有圣水吗?”
“你确定?”
“他们是证人。”威廉说,一边接过了利维递来的圣水,他将圣水稀释后,让这些人喝了,这点分量和浓度的圣水,可能不足以让缺损的肢体重新长出来,但至少可以保住他们的性命。威廉又将这些人重新转移到另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他们可能一刻都不想多待下去,又给了他们一些混合着鸦片的茴香酒,安定心神。
他从一个客房里找到了与他身形差不多的一套衣服,鞋子,换上后沿着利维之前的痕迹,一间一间的房间走过去,看到还能呼吸呻吟的人就补上一枪,或者是一棍。
等他回到利维身边,又是那个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绅士了,他又瞧了瞧利维,利维也换过了衣服,不过他没有选择通常的四件套,而是更换了一身猎装,这身猎装做的格外瘦削,贴身,也更能满足他们之后行动的需要。
“无花果俱乐部里有五名成员是非人,两名半天使和三名半恶魔。”威廉说。
“你认识无花果俱乐部的首领吗?他给你什么样的印象?”利维问。
威廉还真认识,“这位首领,曾是我的学长,”他犹豫着说道:“一个虽然平庸,但足够忠诚,沉稳的人吧,”他皱眉,“我很难想象他竟然会堕落到这种程度。”
“我倒觉得,”利维说,“你应该希望自己的朋友堕落了,不然的话,等待着我们的,或许会是一个更糟的结局。”
第361章 女巫(上)
“我们可能来晚了一点。”利维说。
两名绅士肩并肩的站在一座低矮的山丘上,眺望着不远处的石堡,或者说一个石头烟囱,它的每个窗口都在向外喷射黑烟和火焰。
整个大不列颠总共有十九座甚至俱乐部,其中有三分之二的圣植俱乐部首领依照通常的看法与认知,将俱乐部坐落在各郡的首府或者是繁华的大城里。毕竟俱乐部的初衷就是为了给绅士们提供一个与同好和朋友交谈消遣的地方,就如歌斐木俱乐部——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在那里出出进进的绅士们都是一些对圣经植物有着格外爱好的学者或是官员,但也有几位圣植俱乐部的首领认为处于繁华的都市,反而容易引起人们的窥视与好奇——俱乐部的成员中
有半天使与半恶魔,也有一些非人的囚徒和罪人需要暂时关押在那里——所以还是选定在荒僻,冷清,人烟罕见的地方为好。
无花果俱乐部的第一任首领就秉持着这样的想法——无花果俱乐部的前身是一座十二世纪末建成的石堡,但凡在十二世纪到十四世纪建造的城堡,几乎都是防御性堡垒。它的主要职能不是给人们提供舒适的居处,而为了在关键地点安插一个军事要塞,所以无花果俱乐部既不能说是在诺丁汉城内,也不能说是在这座小城里——它矗立在一座陡峭尖细的悬崖上,这座悬崖从侧面看简直就像是一柄刺穿了地面的长剑,“剑脊”上只有一条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小径,当然,既然是坐落在“剑尖”上,这座石堡也不会很大,比起其他的堡垒甚至显得十分精巧,六角形的主墙之中只有一座正方形的主塔楼,主塔楼四角都有防御塔,高度约高出城墙六英尺,也就是说,它的总高大约在三十英尺——之前利维说它像是个大烟囱,是因为这所主塔楼以及四角的防御塔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窗,可能有四十个到五十个左右,长方形的小窗既是瞭望孔,也是射击孔。而此时,这些孔洞就像是巨人在黎明时分睁开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是赤红的,明亮的,而滚滚的黑烟则从主塔楼的顶端涌上天空。
威廉的面色像是一阵苍白,又是一阵嫣红,不得不说,无花果俱乐部的这一手并不高明,但也因为太蠢了所以才能出乎他们的意料——如之前所说,上层社会是有特权的,你可以对一个平民为所欲为,声称他中了魔或是做了魔鬼的仆从,将他烧死也好绞死也好悉听尊便,绅士和淑女们可能还会乘着马车举着伞来看热闹,但一个如汉莱顿夫人这样的贵妇人?
今天无花果俱乐部以女巫的罪名处死一个可敬的虔诚的女士(别说证据,谁都知道酷刑之下证据,证人和证言都做不得数)难道下次他们就不会以这个名义来除掉其他人来掠夺他们的财产吗?毕竟十四世纪的时候,西班牙的宗教审判庭就是这么干的,但今天已经是十九世纪,即便是教会也没有那个胆量重开女巫审判,何况即便是宗教审判庭,最后也迎来了一枚自己酿造的苦果。
他们当真有着这样的勇气,敢于面对女王陛下的怒火与诺丁汉人的忌惮吗?
当然不,他们可能已经做好了抛弃这里的准备。
女王陛下或许会感到愤怒,他们可能再也没有前程。但从一开始,俱乐部里面的成员多数就是不得志的次子,或者是三子,甚至是幺子。他们为俱乐部做事,但得益最多的还是他们的家族,而他们和他们的后代都有可能要遭受诅咒,并且时刻恐惧着会被恶魔拖下地狱。若是在伦敦。他们还能因为时常侍奉女王陛下而得到女王陛下的赏识与青睐,可在诺丁汉,他们能够更进一步的机会相当渺茫……之前的世界博览会,十九座圣植俱乐部都有年轻人去了伦敦,但结果如何还用说吗?
既然如此,他们倒不如下一个大注,何况除了伦敦,他们也可以去到其他国家——欧洲也有类似于圣植俱乐部的存在,就连俄罗斯也不是不行,再则,诺丁汉的教会只怕也插了一手,有教会的许诺与保证,这些人唯一恐惧的东西——恶魔的侵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而且,若是有教会出面招揽,俱乐部中的半天使与半恶魔也同样有可能背叛俱乐部,毕竟从信仰上来说,教会才是正统。
“别急,”利维忽然说:“最终的胜利者还未可知呢。”他抬起头,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微微的抿起了嘴唇,威廉还是第一次看到半恶魔露出了那样凝重的神情,“事情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糟。”他按着威廉的肩膀让他坐下,这里的野麦草很高,只要威廉坐下,麦草就能将他的身影完全的遮蔽,利维还给他加了一张荨麻毯,这张荨麻毯可以遮蔽到他身上可能残留的魔法痕迹,免得被精怪或是小恶魔所注意到:“我去看看。”
“大概多久?”威廉问道,威廉的怀表也留在了甬道里,幸好他在汉莱顿庄园找到了一枚带在身上,利维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看:“一个小时。”
他大概估计了一下,如果只是无花果俱乐部的人自己在纵火,他就没有什么逗留的必要,若是他所揣测的另一个可能,那他就更没有逗留的必要了。
借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大恶魔振翅而起,他投入了影子,无所不在的影子。在影子中,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即便有人看到,也只会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毕竟此时的饮食还不足以给农民们提供足够的夜间视力,等越过了村镇,他的行动就更加方便了,每一块崎岖嶙峋的石头都能给他带来足够的蔽身之处,而火光闪动中影子也在不断的变化。
他在距离石堡还有两三百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了汉莱顿夫人。
第362章 女巫(中)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利维在心中说道。
好消息是,这场大火可能并不是无花果俱乐部的成员引起的。在看到汉莱顿夫人的时候,利维也已经看到了——从主塔楼的入口开始,经过广场,直到城门的吊桥处,半恶魔粗略的一瞥就发现了十七八具尸体。
一些死者如普通的绅士那样,身着四件套或者是猎装,也有一些死者身着黑色的长袍,很明显,这里的无花果俱乐部确实与教会达成了一致。不然在俱乐部的建筑里就不该有教士的痕迹,从姿态上来看,直至临终的最后一刻,他们还在奋力向外奔跑,仿佛身后正有什么凶残的野兽在追赶他们,不过他们的死因应当是诅咒或者是某种诡秘的力量导致的内脏破裂或者是窒息。
俱乐部中的成员数量固然是个秘密,但并不在机密之列,就利维看到的死者大约就占据了无花果俱乐部应有成员中的三分之一,还不论主塔楼里的人,当然,看看火势,塔楼里的人也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若是汉莱顿夫人的反扑,确实做到了斩草除根的效果,对威廉和利维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毕竟女王陛下直辖的圣植俱乐部,竟然与所在地的世俗权力者们勾结起来做了这样多的恶事——负责对抗罪恶的机构竟然自己就是一座污秽的沼泽——这着实是个丑闻。
但如果他们都死了,死干净了,那么威廉.兰姆的报告上就能有很大的转圜余地——他可以说是诺丁汉的民众受了恶魔的诱惑与胁迫,才犯下了如此深重的,完全违背了法律与道德,乃至信仰的罪行,被发现后,他们一边畏惧着恶魔的威胁,一边也怀抱着脱罪的侥幸,袭击了威廉.兰姆以及无花果俱乐部。
无花果俱乐部的成员们奋勇抗击待了最后一刻,,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这样说来是不是就好听多了?而且这里的势力出现空白之后,无论是世俗还是“神圣的”那部分,女王陛下都能派出她所信任的人来接手,还有汉莱顿先生的那笔令人垂涎三尺,疯癫失控,甚至失去理智的庞大资产——汉莱顿夫人已经被判定是个女巫。女巫,精怪的私生子(养子),半恶魔,半天使可以被豢养,但绝对不会被看做一个“人类”,也就是说,世俗中的所有动产与不动产,爵位与领地都与他们无关,汉莱顿夫人也不会例外,至于她的两个孩子,就算他们安然无恙,作为女巫的孩子——还要看女王陛下的想法,若是将他们排斥在继承人行列之外,而选择一个汉莱顿的远亲——女王陛下也至少可以从这份资产里分一杯羹,即便只有五分之一或者是十分之一,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尤其是汉莱顿的土地,矿山——别以为女王陛下就不会在乎金钱,更正确地说,正因为身为君王,她对钱财才会看得格外的重,毕竟有很多时候影响和政策都需要钱财来推动,并且进行下去。
坏消息也在汉莱顿夫人的女巫身份上。
他与威廉原先的想法是,如果他能够从无花果俱乐部中带走汉莱顿夫人,还有她的孩子,他们就是最好的证人。无论是纽斯蒙德庄园之前发生的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丑事,还是无花果俱乐部联合那些世俗间的凡人犯下的罪行,汉莱顿夫人都无疑是最好的一个证人,有她在,任何人提出针对威廉.兰姆以及利维的指控,都只能起到微弱的作用,不管怎么说,汉莱顿夫人又是凶手的同谋,又是受害者,汉莱顿先生又对她的女巫身份一无所知,她知道的肯定比那些人以为的多。
但现在,别说汉莱顿夫人愿不愿意和他们回到伦敦接受女王的质询,为他们作证,就算她愿意作证,那些绅士们也未必愿意相信她的话,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女巫——在她还是汉莱顿夫人的时候,在她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个绅士的妻子时,她的证言当然是会是有力的,几乎无法被质疑的。即便她确实犯了罪,但只要她愿意忏悔——作为这个金字塔顶尖阶级的其中一个成员,她的话依然会有人愿意倾听。就像是曾经的伊丽莎白.法托里。
但现在她已经是个真正的女巫了,普通人无从分辨,但在教士,驱魔人或是天使与恶魔面前,两者的区别就像是一杯葡萄酒和一杯鲜血——她已经从一个人类变成了一个异类,而人类对于异类总是抱持着十足谨慎与防备的态度。
就连半恶魔也会更小心翼翼一些呢。
汉莱顿夫人也看到了利维,她周身赤裸,没有一点遮蔽用的织物,头发在灼热的气浪下翻滚飞舞,她的眼睛不知道是反射着火光还是确实自己在发光,它们就像是一对猫或是狼的眼睛。
如果不是汉莱顿夫人自己抛弃了衣物,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那么就只能是无花果俱乐部确实正规而准确地对待了她。
在一个流传于乡间的传说中,曾经有一个女巫在被审判并且处以火刑的时候,在裙子里面藏了四十磅的炸药和六十磅的钉子。当人们兴高采烈的把她绑上火刑架,在她的脚下堆起柴火,然后点火的时候,炸药爆炸,钉子四下飞溅,一下子就杀死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那个拘捕她和审判她的驱魔人,还有周围兴高采烈欢呼着烧死女巫的村民们。
但只要稍有这方面知识的人,一听就知道,这纯粹是村民们自己幻想出来的荒诞故事。无论是驱魔人也好,教会也好,还是圣植俱乐部也好,他们在抓住一个真正女巫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她的全身衣服全部脱掉,让她赤身裸体,这有两方面的作用。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在中世纪的时候,人们会认为处女必然是清白无辜的,不可能有罪。所以任何一个处女一旦被指控有罪,被投入监狱的时候就会被狱卒强暴,破坏掉这层完美的屏障,这样对待女巫也是免得有被她迷惑的人,以这个为借口来为她脱罪。
第二个原因就是,只要是女巫,必然精通诅咒、符文、调试魔药,甚至于使用武器,她们身上所藏的任何一件东西,比如一个小小的戒指,也有可能置人于死地。所以一旦她们失去了抵抗能力,抓住她们的人,就立刻会拿走她们所有的配饰,衣服,就连头发也要篦过,因为就有女巫将发丝变成毒蛇,咬伤了看守她的人,从而逃走。更警惕一些的人还会将她们浸入河流,洗净全身。这不是为了让她们变得干净,而是为了冲刷掉她们身上的香膏,这些香膏很可能有迷惑人的成分,也有可能,她们会在身上写上魔鬼的名字,或者是符咒,这些都是她们用来逃跑和反击的手段。
女巫在被囚禁和行刑的时候,身上都是不着寸缕的。直到最后,她们要被送上火刑架了,为了避免有碍观瞻,才会在她们身上套上一件宽松的亚麻长袍。
“汉莱顿夫人。”利维说,同时微微欠身行礼。
“晚上……哦,不,早上好,伦蒂尼恩先生。”汉莱顿夫人回答说,她语气平和,姿态从容,好像她还是那个仪容端庄的未亡人,而不是一个赤裸着的罪犯。
“比比安娜女士如何了?”利维问道。
“她死了。”汉莱顿夫人回答说。
“您的两个孩子呢?”
“也死了。”汉莱顿夫人再度回答。她说起比比安娜和两个孩子的时候,就像是提起几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面容平静,语调和缓。
半恶魔则是在心中轻轻叹气。
女巫的源头是祭司,而在人们还信奉着诸多异教神明的时候,能够成为祭司,就意味着她们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行列。可以说,无论是古希腊还是古罗马时期,或是古凯尔特人的祭司都极度缺乏人性。她们向神明献祭自己的同类,而后代神明行走于世间,代祂们发表祂们的旨意,向人类呈现祂们的愤怒与喜悦。
她们是神灵的代言人,也是祂们的工具,祂们的牛马,直至今日,女巫依然如此,只不过她们的神明已经从那些旧日的神灵变成了如今的恶魔,人们所宣称的女巫的罪行并不全都是虚构的。她们会在黑弥撒或者是献祭仪式中担任主祭或者是辅祭,她们会在仪式中与恶魔交欢,而她们也总是很容易接受恶魔播撒下的种子。她们若是怀孕,并不会对孩子产生多少与生俱来的母爱,只会将它看做恶魔赐予的一顿盛宴。如果这个孩子有幸没有成为仪式中的祭品或者是材料,那么他们在长大之后就很有可能成为女巫驭使的猎犬。
在面前的这个女巫还是汉莱顿夫人的时候,她对她与汉莱顿先生的两个孩子应该还是有些感情的,或许在那些人动手之前,她也曾怀抱着一丝幼稚的期盼,认为自己的身份足以庇护她在这个世界富足而又自由的生活下去。但在这个幻想被残酷的打破之后,她身体中属于女巫的那部分一下子就湮灭她残存的情感,无论是亲情,友情或是爱情,比比安娜和两个孩子或许曾经是她的软肋,但在她感觉到外界的威胁已经迫近她的生命时,就像是一些猫狗会在感到惊恐与绝望的时候咬死和吃掉幼崽那样——她毫不犹豫地就下了口。
但如果无花果俱乐部里面的人利用了比比安娜和她的孩子(很有可能,汉莱顿庄园里没有激烈反抗的迹象),却没有及时的发现她的变化,那么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
利维已经不提希望汉莱顿夫人去伦敦作证的事情了。一来,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就如无花果俱乐部的成员们所想的那样,死人是不会为自己开口辩驳的,接下来应该怎么说,就只能看威廉兰姆德。
威廉应该也没有蠢到将所有的事实和盘托出的地步,女王也不会想要知道她的无花果俱乐部变成了怎样的一个怪物,畸形的树木已经被烧尽,只待雨露落下,新的嫩苗就会重新生长出来,或许诺丁汉将来会变得更好也说不定。
二来,作为一个女巫,汉莱顿夫人是否会愿意回到世俗社会为一个凡人作证还未可知,就算她愿意,那些绅士们又愿意听信,一个真正的女巫和一位上层阶级的贵妇人所提出的条件必然有着天差地别,利维可不想自己付出这份代价,他也没有这个资格——你进我退也罢,讨价还价也罢,最后他都做不了主,又何必多费这份力气。
“您打算往何处去呢?”利维问道。“如果您愿意告知我的话。”
汉莱顿夫人还没回答,就若有所感的看向了身后。
漆黑的石堡,暗蓝的天空,橙红的火焰……此时主塔楼的木梯已经被焚毁(那个时代的主塔楼为了抵御敌人,入口只有木质可移动的阶梯)——她们从空中缓步走下,仿佛脚下踏着一道无形的阶梯,一个身披月色,一个鲜血加身——前者是薄绸银裙,丝线与同样纤细的银丝交织而成的布料,丝绸与金属在天光与火光的照耀下相互辉映,犹如湖面波光粼粼,也像是积雪在星辰下点点闪烁,后者是著名的主教红长袍,它的红色来自于墨西哥的胭脂虫或是红海沿岸的朱砂。
但从式样上来看,它们又显得那样古旧,袖子有切口,外裙前方拉开,露出衬裙。
外面还有一件宽大的黑色兜帽斗篷。这种斗篷可以完美的掩蔽发色,大半张面孔和整个身体,在贵人需要隐蔽身份出去偷情,或者是私会的时候就会穿着这样的斗篷,同时她们还佩戴着面具,人们将这种面具称为莫雷塔。我们之前也提到过,通身由黑色的丝绒制成,没有宝石或者是花边的点缀,不会露出鼻子也不会露出嘴巴,只露出两只眼睛。如果你在肖像画中看到,会感觉戴着面具的面孔被割掉了一块,显得非常诡异。但事实上,这种面具在一个阶段非常受到尊崇,因为它不是用丝带系着的,而是在嘴巴的地方有一只扣子,佩戴面具人需要将这只扣子咬在牙齿间,这样她就没法说话了。
莫雷塔的意思就是黑暗,有时候也被称为哑巴夫人。它能够凸显出女性的贞静与清白——那个时期有很多妓女会在街道上游荡,而一位正派的女士戴上这种面具就不会有人指责她道德低下,有过于风流的嫌疑。当然了,如今是两个恶魔的娼妇佩戴着莫雷塔,就颇具讽刺意义了。
“我来回答你,我们的小朋友。”其中一位女士高声说道,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像是一只喜好啼叫的夜枭,“森林,沼泽,或是岛屿。可爱的小恶魔。只要你能找到我们,找到任何一个女巫,你就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