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自幼不擅于易经卜算,每每末尾,夫子都无可奈何。”
老人听出这少年御者语气里似乎有赌气般的自暴自弃,哈哈大笑。
“你的老师说过,好学的人就像是敏锐的骏马,自己就会寻找道路,普通人都是普通的马,自己会被各种事情诱惑,需要鞭子抽下来,感觉到痛苦,这才知道该往前奔跑,而最不可救药的人,就像是驽马了。”
“哪怕是鞭子加身,痛苦不堪也只是在原地打转,不往前走。”
“你资质不是那样自暴自弃的人,为何不学?”
少年没好气道:“夫子说我是会把他直接从马背上颠下来的烈马。”
老者愕然,放声大笑。
少年道:“再说,什么是鞭子呢?是老师吗?”
老人叹息道:“这礼崩乐坏的时代,才是鞭子。”
少年道:“您说这是未来的气象和可能?”
已经能自山巅之上,看到未来命运可能的老人点头:“是某个人的命格,我自这里往下看,可观之矣……痛吗?”
少年被死死咬住,痛苦地龇牙咧嘴道:
“还好,这会是谁的命格?如此暴戾?”
老人抚须,道:“一个,无法形容的人。”
“人之运势如同水流,水的转折便是关卡。”
“从这命格上的崎岖流转来看。”
“他两岁,便被生父抛弃。”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父亲早亡。”
“他的母亲,要情人,不要他,甚至于打算杀死他。”
“让自己和情人的孩子代替他。”
“他的相国,要控制他。”
“亲弟弟,背叛他。”
“知己好友,要刺杀他。”
“所喜欢的乐师,要杀了他。”
“大儿子,畏惧他。”
“小儿子,背叛他。”
“举世皆敌。”
“最终,他也将早早死去。”
老人声音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以他的境界去顺着这天下的大势去算去看,哪怕是要耗费寿数,却也看到了其他的东西,他仿佛从这滔滔的大势,从这数百年乱世之中,看到一道身影独自一人倔强往前。
三岁,我为弃子。
十三岁,孤为秦王。
朕,要天下各国,尽归于一。
而后还要开口,却看到那少年将手中举起的剑放了下来。
盘坐在地上,伸出手抚摸只不过是虚幻气数般的黑龙,叹息道:
“你这般苦楚吗?比我还糟糕呢。”
那边的丹鸟又一次飞来,黑龙躁动暴戾,少年没有如常人那样,一脚将黑龙踢开,反倒是伸出手,庇护住了黑龙,把丹鸟驱逐开。
老人怔住,看到少年御者将那丹鸟驱逐,任由黑龙吮吸自己的鲜血,抚须呢喃道:“事在人为,未来的一切都只是未定,但是天下大势,不也就是由一个个的人所组成的么?一滴水汇入河流,会变成什么呢……”
“本来,多少是想要断绝你和俗世的缘法的啊。”
少年御者语气清冷:“老先生,您在说什么?”
老者摇头,反而问道:“龙出于渊,为何龙会在渊中呢?”
“渊不知,易经一道上,子路师兄也比我强得多。”
老者突然玩笑道:“你看,或许是唯独在渊海里,暴戾到举世皆敌的龙才能安心休息吧,虽然这渊对于人间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龙来说,或许是唯独可以安心信任的所在。”
少年御者看着这位大贤,道:“不,哪怕是弟子也知道。”
“这句话并不是按照这样来解读的。”
老者自顾自道:“是吗?”
“今日来此的,或许是缘啊。”
少年御者皱眉回答:“我是渊,老先生你又记错了。”
老者放声大笑。
而少年御者吃痛盘坐在地,最后任由那黑龙环绕自身,微微后仰,让那黑龙利齿深入手臂,吞噬鲜血,脸上微笑微笑,道:“放心,不用害怕丹鸟了。”
黑龙气运的瞳孔里,倒映着少年御者。
山河开阔,月涌江流。
后者垂眸微笑着低语道:
“我会保护你的。”
第0583章 大秦执戟郎
那巨大的黑龙气运徐徐散去了,少年御者抬起手臂,衣服被洞穿了,哪怕是他的体魄,都被洞穿出牙齿痕迹,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踉跄得坐倒在地,看着那一身麻衣,微笑温和的老人,道:
“这便是您所说的,无害之气运?”
老人眨了眨眼睛,道:“你若是不参与其中,不就无害了么?”
少年御者:“……”
对不起,夫子。
我好想要把他捆起来抽一顿。
那老人抚须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自己随着这少年出来一路上所见所感,鲜活无比,远比在大周都城的藏书守处来得有趣的多,他给那少年包扎后,坐在地上,给篝火两侧,随口询问问题,当做考校。
这在往日里也尝尝有过。
只是今日尤其漫长,一夜过去,等到天方日出,在这函谷要地,大周藏书守和夫子弟子相对而坐,大秦黑龙气运散去,不知为何,似乎机缘巧合,也似乎正是因为气机牵扯之下,一缕紫气自东方流转而出,而后前所未有地浩瀚铺展出来,浩瀚磅礴。
在函谷关前的老者抚须,突然问道:
“这些时日,我已尽知你所学矣。”
“只剩下最后一问。”
“渊小子,我且问你,人当如水,流转不定,乘势而下不与天下争,故众刚强不能胜之,何如?”
老人含笑。
少年御者察觉到了老者的郑重。
正坐于地,神色庄严沉静,回答道:
“非也,人心如刚,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此心非水,不退不避。”
“若遇生死之劫,天下波涛,如何?”
少年回答:“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老人愕然,旋即长笑出声,摇头洒脱,言语中未尝不曾有一丝感慨:
“孔丘,你有好弟子啊。”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道:
“已经到了函谷关前,接下来外面就是胡地了。”
“您要去何处?!”
老人不回头,笑着道:“继续出关吧,在我这老家伙死之前。”
“还得要去见一个孩子。”
少年怔住:“嗯?”
老人长叹息:“世间黑暗如长夜,我曾见孔丘,孔丘曾见我。”
“知吾道不孤。”
“这礼崩乐坏的时代里,处处黑暗,值得一看的不过那寥寥几人。”
“我本来觉得,独自一个人离开人间也是好事,但是经过这一番事件,我又突然觉得,只留着那孩子一人孤零零在漆黑世间独自而行,未免残忍,我至少,要去看他一眼。”
少年御者不懂,但是知道这位老人眼中,是有价值指点的人活着。
就像是夫子最后指点自己来寻老者。
似乎是老者也想清楚了什么,要去指点另外一人。
旋即突然察觉到,老人所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愕然抬头。
老者袖袍一拂,一根绳索突然飞出,以玄妙的方法将少年御者直接捆起来,少年怔住,剧烈挣扎,这一根他带来的绳索,以他自己的膂力,居然挣扎不开,也或许是前因后果皆已注定,手臂上龙牙咬痕鲜血流出,触动了骨骼和肌腱,他力量陡然倾泻,没能挣脱,硬生生被捆起来。
老人直接打开了牛车的连锁之处。
将车的部分留下,自己坐在青牛背上,青牛踏步往前。
少年愕然道:“老先生,你要做什么?!”
老者骑乘青牛,带着遗憾,带着满足,连连摇头:
“汝已得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