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鸟转着手中的录音笔。特事局中的保密条款很多,她不希望在交流时无意泄露什么关键秘密,便决定由自己牢牢把握住后面的谈话方向:“可以聊一下你对本次副本有什么想法吗?”
其实特事局中有专门的人员负责副本分析,至于幸存者通常只要描述自己的经历就已足够。
开口提问的时候,赵白鸟并未指望从绪灯鸣身上得到太有建设性的意见。
不过绪灯鸣一看就是那种非常认真且成绩出色的学生,赵白鸟起了些兴趣,打算顺便测试一下对方的逻辑能力。
局里开会时曾强调过,在研究副本时要注意从不同视角搜集线索。绪灯鸣的冷静让赵白鸟好奇起来,想知道学生看副本的角度,跟特事局的工作人员相比,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绪灯鸣静静地靠在枕头上,目光稍显放空,仿佛正在回忆。数秒后,她轻声吐出两个字:“‘杜鹃’。”
赵白鸟愣了一下,下意识开口:“什么?”
绪灯鸣:“我觉得,副本中的一些参与者,能让人想起杜鹃。”
杜鹃是一种分布非常广泛的鸟,即使在大天灾之后也有留存,它们不会自己筑巢,而是将卵产在其它鸟类的巢穴中。
杜鹃卵孵化的速度也很快,通常可以比寄主的卵更早破壳。等破壳后,杜鹃幼鸟就会将寄主的卵从巢穴中推出去。
“啪。”
鸟卵自高空坠落,蛋黄与蛋白混在一块,脆弱的壳碎了满地。
喷溅的肉糜地毯般铺在水泥地面上,鲜妍的草坪被染成了红色。
绪灯鸣:“……在刚进入副本的时候,预备员工间并没有很大的差别,但其中部分人受到了影响,从寄主鸟变成了杜鹃。”
在听到一半的时候,赵白鸟就再次打开了自己的录音笔。
绪灯鸣:“就像不同的学校会有不同的校规一样,杜鹃有杜鹃的规则,寄主鸟有寄主鸟的规则,区别在于学生在遵守校规前就知道自己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但鸟卵并不清楚。”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一下,声音变得很柔和:“进入园区的预备员工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是一枚鸟卵。”
赵白鸟握住了笔,突然觉得自己名字起得有点对不起面前学生的心理状态。
早知如此,特事局应该派个名字里有猫的队员过来镇宅。
绪灯鸣:“园区中分布着很多岔路,每个岔路口都有指示牌,有的指示牌上带着备注。我后来注意到,指示牌上的备注可以是彼此矛盾的。比如在刚进园区的时候,淡蓝色的备注告诉我们,不要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进入生活超市,但淡红色的备注又告诉我们,可以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进入。”
赵白鸟反应了过来:“遵守不同颜色的备注,就会变成不同类型的鸟卵。”
绪灯鸣声音柔和:“我是这样想的。”又道,“看见红字的人应该非常多,那些员工受到杜鹃的影响,就会尝试让自己破壳。我猜测,想要成功破壳并证明自己真的成为了杜鹃的幼鸟,就需要满足一些条件——比如彻底清除掉鸟巢内的其它鸟卵。”
杜鹃有杜鹃的习性,遵守红字规则只会让预备员工们处于介于杜鹃跟寄主鸟之间的状态,等寄主卵破碎的声音响起时,新的杜鹃才会随之诞生。
赵白鸟回想起绪灯鸣对副本经历的描述,郑重确认:“你的意思是,那些掉下去的人,其实是被自己的舍友推出去的?”
她没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在特事局中跟有经验的老同事们探讨问题。
作为一名资深调查员,赵白鸟不该如此轻松地就接受一位普通居民的观点,何况提出观点的人如此年轻,在跟异常事件的接触上又是彻头彻尾的新手。
可赵白鸟也能意识到,绪灯鸣的话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提出的假设大胆且合理,要是听到这里还不想继续了解下去,简直是对自己职场前途的不尊重。
绪灯鸣:“我听到了关窗户的声音。第一次发现有人从窗口坠落时,很多人都打开了窗户去看,其实站在房间里也能看到水泥地上的情况,只是当时预备员工们都太过慌乱和好奇,才纷纷靠近。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后,预备员工们就赶紧关上了窗户。等到后面,大家逐渐变得麻木,也不会再打开窗户去看地上的情形。
“但我站在窗口时,还是能听到附近响起关窗的声音。”
赵白鸟:“……所以你是认为,当时关窗户的人就是将死者推下去的人?”
绪灯鸣点头:“可能性不小。”
她记得,夜里也有人跌落到水泥地面上,在听见重物落地声时,绪灯鸣即刻走到了窗口边,然后听到了附近有人关窗。
如果关窗户的人跟绪灯鸣一样,都是听到外面有异动再去靠近的窗口,那她会先听到开窗声,再听到关窗声。
但绪灯鸣只听见了后一种声音,所以当思考能力恢复后,她便立刻意识到这代表着在自己靠近窗户前,附近的某扇窗户就已经被人打开了。
开窗的人不是为了窥探外面的情况,而是想要减少宿舍内居住者的数量。
至于对方原本就站在边上开窗透气,直到看见有人坠落才关窗的可能性也被绪灯鸣否了——换个正常点的公司,还可能有员工夜里睡不着起床对着夜色抒发内心的负面情绪,然而耐斯特园区十分体贴地为所有新人添加了思维迟缓、除了遵循公司要求外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的debuff,绪灯鸣很难想象这些员工会选择如此沉默且正常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愉快。
第22章
“从提示的合理性来说, 蓝字更像是副本内的原住民,红字则偏向于外来势力。”绪灯鸣,“我曾经在住宿楼一层找到过一张红字写的宿舍人数调整通知。那些宿舍最初都是六人寝, 又变成了四人, 然后是双人寝, 从颜色其实很容易判断出此次调整的主导者是红字方。”
赵白鸟:“因为二人间对杜鹃最为有利。”
当宿舍被改成二人间后,最容易满足“多人寝中只剩唯一幸存者”的条件,想要成为杜鹃幼鸟的人,只需要干掉一名舍友就能破壳而出。
大量杜鹃因此诞生。
赵白鸟摸了下自己的耳朵,感觉那些毛茸茸的鸣叫声就在身边,
——巢穴中,支着潮湿翅膀的健康幼鸟,刚能直起身体,就遵循本能开始推蛋。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清理竞争对手的行为会让杜鹃更加强壮。
交锋中, 蓝字渐露颓势。
绪灯鸣声音轻柔:“既然所有预备员工都是培养中的鸟卵, 园区自然会提供充足的营养让我们正常成长。”
事后回想,饭糊代表的自然是蛋清,食用饭糊意味着正常摄入养分,所以拒绝餐点的员工会死, 真实死因是发育不良, 至于遵照广播要求的员工则会逐渐成熟,所以给人以水分充盈的感觉。
至于清洁车间,则是鸟卵孵化期间需要保持卫生的暗示。半透明的轻薄防护服代表蛋白膜, 一旦损坏,鸟卵就会被细菌侵蚀,走向腐烂的道路。
绪灯鸣:“我们被封锁在卵壳中, 看不见园区内的工作人员,却偶尔能感受到周围有什么在观察自己。”
睡梦中的绪灯鸣会感觉到有某种存在正在接近自己,如果她的蛋壳存在缝隙,或许能看到缝隙外那只巨大的、属于鸟类的瞳孔。
没有人影的收银台跟食堂窗口,楼下不知怎么消失的尸体碎片,许多细节都在提醒预备员工,园区中有他们看不见的力量在活动。
可是预备员工为什么会看不见?
绪灯鸣当时觉得,既然连她都察觉不到,这种看不见多半跟视力无关。
再联想到预备员工实际等同于鸟卵,绪灯鸣心中升起一个猜想,上述异状其实是一种有益于参与者的提醒,告诉他们,自身的视野已被蛋壳所蒙蔽。
绪灯鸣缓缓道:“在意识到周围的杜鹃越来越多后,我就开始思考他们的行为逻辑,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新诞生的杜鹃居然会想要进入那些没有杜鹃诞生的巢穴。”
杜鹃将寄主卵推下去后,自然可以心满意足地享用巢穴内剩下的所有资源,可喜提独居资格的预备员工们却没有这样选择,而是积极寻找着其它宿舍内的寄主卵。
赵白鸟望着绪灯鸣,十分期待对方后面的推论。
然而绪灯鸣没有继续往下讲述,她稍显抱歉地笑了下:“但自从离开副本后,我对很多事情的印象都在变得模糊……”
赵白鸟表示理解:“没事,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绪灯鸣现在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眼睛下方有着过度熬夜后的青黑痕迹。赵白鸟见过很多类似的副本幸存者,他们出来后并非不想休息,只是因为精神受到创伤,会持续失眠一段时间。
赵白鸟:“其实能离开就好,至于之前的事情,能忘掉也不错。”又道,“你们运气还算可以,这次的副本虽然是死局,却中途崩溃了。”
她不清楚绪灯鸣在十七号废弃厂区中的行为,自动将耐斯特园区的解体理解为了红蓝阵营持续对抗的后果。
绪灯鸣唇角幅度极轻微地勾了一下:“也未必是死局。”
赵白鸟意识到了什么:“你……发现了通关的方法?”
绪灯鸣:“也说不好是不是通关的方法。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来得及验证结果。”然后道,“园区是培育幼鸟的地方,无论是杜鹃还是寄主鸟,都需要保证孵化区域的安全跟整洁。所以尸体掉下来后,很快就会被清除掉。按照一般的逻辑推断,没了破壳希望的坏蛋必然会被丢到巢穴外面,预备员工可以趁机混在里面,一块离开。”
赵白鸟理解了绪灯鸣的思路,更理解对方没立刻验证的原因。
想要瞒天过海,就得把自己藏在摔碎的尸体当中,这不止挑战预备员工的智力,更挑战接受力。
当时绪灯鸣刚把自己的智商喊上线,她虽然有了初步的破局思路,却及时按耐住了自己尝试的冲动。
让副本过得太痛快并不利于求职者的身心健康。
而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红字与蓝字针锋相对,绪灯鸣觉得自己未必不能找到可乘之机。
绪灯鸣并未开口送客,只是端着杯子喝了好几次水。
赵白鸟有些恋恋不舍地站起身,道:“今天我就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绪灯鸣:“下次见——如果能说服医护每天多给一些上网时间,我会非常感激。”
赵白鸟含糊地点了下头,其实第七医院信号不好的原因并非技术水平不够,而是院方不希望其中的病患与外界有太多联系。
绪灯鸣目送赵白鸟离开。
对于两人最后聊的那个问题,她不是没有猜测,只是没将猜测说出口,而且她的猜测牵扯到员工卡,说不定会暴露十七号废弃厂区的存在。
在发现杜鹃幼鸟积极寻找新的巢穴时,绪灯鸣产生的想法有两个,第一是那些幼鸟的目的是尽可能多地杀掉寄主卵,第二是在园区中寻找什么。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第一个猜测也能说得通——副本中存在两种不同势力,寄主卵孵化数量上升,就意味着杜鹃方的势力下降,后者当然乐意给前者添堵。
但为什么它们的选择是进入新的巢穴,而不是用红字诱惑污染那些寄主卵,让后者也变成杜鹃呢?
绪灯鸣的亲身经历告诉她,看到蓝字的人也能看到红字,所以让寄主卵变成杜鹃是可行的。
而B-304的情况又证明了一件事,虽然杜鹃幼鸟会杀掉自己的同类,但在一般情况下,它们并不会主动去攻击自己的同类,除非两人不幸进入同一间寝室——这证明了一点,就是杜鹃阵营内部的情况还没紧张到彼此抢占资源的地步,它们可以容纳新的杜鹃出现。
副本中有增加杜鹃的方法,也具备增加杜鹃的条件,所以杀害寄主卵并不是必须的。
想到这里时,绪灯鸣就降低了“进入新巢穴是为了杀戮寄主卵”这一猜测的优先级,开始考虑杜鹃幼鸟们频繁更换巢穴是为了寻找某样事物的可能性。
让她进一步确定自己猜测的是从尸体上找到的破碎员工卡。
员工卡看起来固然脆弱,实则非常结实,而且质地轻盈,偶尔摔碎一张还有可能,但她发现的每一具尸体身上的员工卡都是碎裂的。
绪灯鸣有理由认为,员工卡碎裂与员工死亡之间存在某种关系。
——或者那些预备员工的死因不是坠楼,而是被弄碎了身份证明。
绪灯鸣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开始思考,杀死一颗还未孵化的蛋的最轻松的方式是什么?
想到这里,绪灯鸣的唇边已然露出微笑——
答案很明显,连小孩子都能想到:只要打碎它就好。
预备员工代表的是鸟卵,员工卡代表的就是蛋壳,只要蛋壳上出现裂缝,这颗蛋便可以宣告孵化失败。
绪灯鸣还发现,当事人自己手中的员工卡跟别人的员工卡是不同的,前者能感受到卡片下方的凸起,而其它卡片都很光滑。
如果将员工卡就是蛋壳的假设代入进入,一切就合理了——凸起代表蛋壳内侧,光滑代表蛋壳外侧。
她没法将自己的脑袋探入别的鸟卵中,自然感受不到其它卡片上的凸起。
杜鹃幼鸟们需要寻找的也是寄主卵卡片上的信息,然而关键信息只在寄主卵内侧存在,强行打开蛋壳的瞬间,卡片上珍贵的留言就被摔成了血红的肉糜。
得到提示的绪灯鸣顺利找到了蓝字方留下的重要信息,并带着同学抵达了十七号废弃厂区,经过一番紧张刺激的精神对抗后,她拿到了工作台上的“死肉”。
随后,绪灯鸣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新的抉择:自己是否要按照蓝字的要求,将“死肉”放置到特定的区域?
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绪灯鸣立刻给出了发自内心的回答,她当然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