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面颊原本十分苍白, 此刻又浮上了一抹殷红的色泽。
他伸手匆忙敲击了两下键盘, 又强行停止——尽量避免在判断力不足的情况下做事,这是智识之神觉醒者的原则。
会议室前方,所剩无几的陈杨树又抬起了左臂,他的动作很别扭,发力姿势也不对,就像被牵引操纵的傀儡。
“我还会再来。”
第二句话写完,陈杨树像是被抽走承重墙的脆弱建筑一般,原地坍塌成一堆红白相间的零碎。
司为新沉默地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前方的零碎, 一动不动。
其他人更是没有说话, 仿佛集体被按下了静音键。
五分钟前才踌躇满志地说了要捕获神明, 五分钟后神明就在会议室内彰显了一遍自己的存在感。
——虽然还未确定,但众人都默认了造成这一切的是拨线女,前方的留言也是拨线女控制陈杨树写下来的。
司为新感觉视线略有些模糊,于是从口袋里拿了副眼镜戴上。
就在刚才, 消失的力量重新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要不是头发还在缓慢向着黑色变化,她几乎都要以为方才的经历只是错觉。
拨线女短暂地拿走了她的力量,事后又将力量还了回来。
——司为新当然不知道, 绪灯鸣刚觉醒的技能只有lv.10,就像[命运之匣(异)]不能无限制地拿走目标命运一样,[归川]也不能让已经消逝在过去的命运长期驻留于此刻。
司为新冷静道:“刚刚有一分三十二秒, 我成为了无法使用能力的普通人。目前可以确定,拨线女拥有剥夺觉醒能力的力量。”
“……”
所有研究员都能理解被剥夺觉醒能力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们都是觉醒者,平日就像习惯呼吸一样习惯于使用能力,当真失去自己引以为傲的特殊性,研究员们怀疑自己恐怕无法保持住引以为傲的理性。
尤其可怕的是,利用纯火作为防护线的会议室都没能阻拦住拨线女,祂让核心城的重要成员清晰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
对方的能力是崭新的,行为风格也是崭新的,这种陌生令人深觉恐惧。
核心城以前也跟神明敌对过,即使到现在,无骨先生的诸多重要信徒都还高高挂在通缉榜上。在争斗过程中,双方各有胜负,然而那些神明从未因此侵入过防卫严密的核心城,也从未打破他们对于第一研究所安全性的认知。
拨线女却能做到,这是因为祂的权柄格外特殊吗?
祂这一次只是让司为新等人在相对安全的会议室内失去能力,要是双方的关系进一步糟糕,下次说不定就会挑选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让他们变成普通人。
只是想一想,就会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沿着上述思路继续往下挖掘,研究员们猜测,拨线女未必只针对司为新等人,还可能针对他们身后的家族。
神明离现世很远,但祂们的信徒却在这片大地上活动,当然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
核心城现在还不知道拨线女有什么意图,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人类一定要站到祂的对立面,那么祂也会站到人类的对立面。
人类对新神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墙上的话不像是陈杨树的口吻。”
半晌后,金琮云开了口,嗓子还有些沙哑。
安歌语气冷淡:“那自然是拨线女的留言。”
研究员们看着墙壁上的字迹,都有些激动。
知道世界上存在神启跟真的接触神启是两码事,何况神启还以如此令人不安的方式出现。
一位研究员蹲下身检查陈杨树的碎片,然后道:“他的情况不对劲,看上去不像是真人,也不像是编辑人。”
“伪徒的‘多重人格’。”司为新道,语气冷淡而平静,“看来拨线女并不是唯一一个将手伸到核心城的存在。”
她伸手扶了下眼镜。
司为新不是太高兴,她出身在核心城,几乎从小就确定了会成为未来的管理层,无论是无名研究会的内应还是拨线女的干涉,都给她一种外人正在觊觎自己所有物的感觉。
安歌:“是‘表演家’。”
陈杨树能瞒过核心城的监测,他背后至少藏着一位人身半神。安歌回忆陈杨树之前的行事风格,立刻定位到了“表演家”身上。
“表演家”是现世中位于同类顶端的伪徒半神之一,真实信息非常模糊,年龄性别外貌都不详,没人知道“表演家”能同时构筑多少人格,那些“人格”可能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身边亲密的朋友亦或家人。调查部中还流传过一个有点可怕的故事,一位负责抓捕“表演家”的调查员在成功侵入伪徒的据点时,才知道自己居然也是“表演家”的人格之一,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跟“无名研究会”间存在深仇大恨。
而今天,“表演家”的人格之一居然如此轻易地被拨线女所抹杀。
安歌看着前方的字迹。
“我很尊敬天之爝”这句话有些奇怪,正常都得在后面接续一个转折,比如“但你们一定要与我为敌,那么我也会还以颜色”等等。
可拨线女却将后面的关键内容省去了,这反而更容易让阅读者发散思维。
司为新:“可以确定,拨线女能够与人类交流,还有她现在的状态并不轻松。”
虽然花白的头发还没完全变回,司为新的冷静已经先一步归来:“如果祂游刃有余,就不会只是给予警告,或者从一开始就干脆地忽略我们的所有小动作。”
任溪年脑海中闪过许多纷杂的念头。
之前那句“捕获神明”可能只是司为新的试探,她会尝试做些什么,其最终目的更多是希望加深对拨线女的了解,当然真要有捕获拨线女的机会,她肯定也不会拒绝。
司为新会把握住所有进攻的机会,但她同样也擅长防守跟分析形势。
对研究人员而言,在走进死胡同时,换个方向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
司为新的计划得到了回应,只是所有人都没能料到,了解新神的机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给研究员们带来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任溪年开口:“伪徒与拨线女大概率处于敌对关系,双方的斗争并未结束。伪徒希望借核心城的手,向拨线女施加压力。”又道,“那么反过来说,就是伪徒也没有能战胜拨线女的把握。”
她说的很有道理,众人在心中对拨线女的实力进行了更新。
伪徒能顶着各式各样的通缉活到今天,还越活越嚣张,显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势力。
这样一股势力居然会忌惮新出现的拨线女,众人顺着任溪年的思路想下去,感觉有些畏惧,也有些蠢蠢欲动。
他们走在信息的最前沿,也能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有些人会踌躇不前,也有些人会不顾一切地继续往前走。
研究员们开始讨论新神的权柄范围。
陈杨树的碎片还堆在地上,没人说要将碎片清理走,许多研究员甚至还想把东西拿到自己手里,却没法动手——他们很清楚别人也有一样的想法。
既然如此,不如将东西留在原地,趁着开会的机会多看两眼,说不定能有些特别的发现。
研究员:“抹杀,剥夺……拨线女是战斗向的神明吗?”
“封印力量的话,倒是跟默语者有些像。”
“就算后果类似,但两种能力的起效机制应该不一样。”
安歌:“不是封印。封印只是使用不了能力,却还能感觉到,但刚刚的一分三十二秒内,我直接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研究员:“所以已经确定是战斗类的神明了……”
任溪年觉得不是,但她决定先保持沉默。
不过即使任溪年不开口,其他人也可能猜到答案——在刚刚短暂的接触中,拨线女已经留下了痕迹。
否定观点的人还是安歌:
“未必。血肉与生命之神能控制生物的血流,搅碎它们的心脏,但祂并非掌控死亡的神灵。”
逐渐恢复原有智力水平的副所长神色相当淡漠:“我有一个问题,拨线女是怎么知道陈杨树有问题的?”
任溪年首先回答:“我觉得智识之神或者血肉与生命之神最有可能判断出一个人身份的可疑性。”
智识之神能获得海量的讯息,而“表演家”的演出总会出现破绽,至于血肉与生命之神,祂可以对生命进行最准确的判断,还掌握着类似于[生命记录]这种让许多通缉犯都深觉头疼的能力。
任溪年屏蔽掉曾出现于脑海中的所有神启,纯粹站在研究员的角度进行分析:“但是拨线女不像,我倾向于祂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陈杨树存在问题。”
她隐约觉得,拨线女知道的信息并不像智识之神那么多,否则凭对方刚刚展现出来的手段,完全可以早在刚跟伪徒起冲突的时候,就直接干掉‘表演家’的所有人格,不用非将陈杨树留到现在。
安歌先写下了三个字“启示书”,然后道:“我也这样想。今天祂是被启示书所惊动,于是往研究所投来了一瞥。”
正因为看见,才有了判断。
安歌语气笃定:“祂拥有眼睛,或者说观察方面的能力。”
与此同时,司为新手中的数据模型也有了结果——目前各种记录都支持安歌的结论。
拨线女是善于观察的神明。
祂看到了陈杨树,于是判断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金琮云语气微微迟疑:“既然祂能‘看’……”然后才谨慎道,“那么现在呢,祂还在看吗?”
“……”
会议室内一片安静,不是没人跟金琮云想到了一块,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想主动挑破这个事实。
如果拨线女还在看,那就意味着,现在讨论的所有内容都无法逃过对方的耳目。
司为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
“92.31%的可能性,拨线女此刻依旧在注视着会议室。”
司为新的语气很冷淡,话音落下的瞬间,好几个研究员都下意识调整了下姿势,可能是想在新神面前展现一下研究所员工良好的精神风貌。
——被神明注视的机会不常有,他们难免有些紧张。
司为新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仿佛那边真的有一张虚无的人脸:“我明白了,后面会在权限范围内,为三角榕市争取尽量多的非干涉时间。”随后又略微垂下了视线,“也希望您能在接下来的交锋中,取得想要的成果。”
作为神明视角担当的任溪年神色不变。
计划成功了,司为新的态度从主动出手变成了暂时观望。
或许是因为精神之海连接着神明的原因,任溪年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判断司为新是否在说谎。
从观测到的结果看,司为新并非只是敷衍神明,而是当真打算争取一定的时间。
毕竟双方继续敌对下去,别人不清楚,但司为新跟安歌两个人必定逃不脱新生神明的报复,司为新不能让自己的家族成为新神出现时惨遭打击的炮灰。
表态结束后,司为新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继续跟同事们研究起了拨线女的权柄。
讨论的内容不止包括拨线女能做什么,也包括祂做不到什么,以及表现出来的种种特征。
安歌:“祂的疯狂程度并不严重,甚至还有些人性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没考虑旁边那堆原本叫做陈杨树的同事的心情。
第141章
不过研究员们都支持安歌的结论, 其中包括任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