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海深处, 云靖的诀别已令她心如死灰, 魔域之中,无意撞破的真相更教她无颜以对。
对内, 她痛失所爱。对外,她不忠不义。真相大白,她这一生就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仇如何复?恩何以报?
双重打击下, 灵秋痛不欲生。极致的困厄与痛苦交织下,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浑浑噩噩之际决心独自杀上太霄辰宫, 与仙门之人玉石俱焚。
从目睹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自那之后,她苟活于世的唯一的意义就是复仇。
为了复仇,她刺杀焱狰, 以卵击石。为了复仇,她被关入深不见底的万魔窟,苦苦煎熬。本以为努力修炼就能报仇雪恨, 到头来却失去记忆,忘尽前尘。
沦为杀人工具的百年里,世界于她而言是一片模糊的血色。
灵秋从未走出丧母之痛的潮湿, 为此不惜冒险卧底仙门。
她在逍遥派感受到久违的人间温情,于三千尘世中与云靖相遇,相亲相恋、刻骨铭心, 本欲以此聊以慰藉,却又一次痛失所爱。
灵秋从来没有找回过自己的记忆,所以毫无负罪地变成心狠手辣的魔族太女,亲手杀害了本该与她站在一起的同伴。
当日被她杀死的何止是忠诚的下属?他们跟随她的父母,是这世上仅存的,最接近死去父母的人。是故人,是旧友,是遗物。
死去的不止是人,更是她曾经拥有的圆满,永远遗失的过去,是她穷极一生无法触及的美好,是天下至强力之难及……被她亲手摧毁。
或许真正的她早就已经死在了被焱狰洗去记忆的那一刻。
她的一生都被仇恨裹挟,堪称平静的竟然只有卧底仙门的短短十一年,可是现在,就连如此短暂的幸福也被阴谋粉碎。
百年前的魔族,百年后的人间,从来没有一处容她安乐。倘若她还有什么能做的,便只剩杀上太霄辰宫,用这条命为这绵延一生的仇恨和这场由她挑起的战争,亲手做个终结。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本就没有过去,也无所谓有没有有将来。
所谓罪己诏,不过是体面的说法。事实上她早已万念俱灰。
晨雾未散时,灵秋独自穿过浩瀚的竹海。
细雨如丝,狂风漫卷,脚下绿浪翻涌,拍打着裙摆。她是复仇的死士,决绝的剑客。
宿妄听闻消息,匆匆赶到,将她拦在碧海苍浪间。
他跪倒在她面前。
“尊上,都是我的错。当年我好不容易取得焱狰信任,急于将你救出万魔窟,无计可施之时轻信他人,这才向焱狰献策,洗去你的记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明明知道所谓的魔域叛军其实是……”
他红着眼眶,悔不当初:“我不该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焱狰蛊惑,一切悲剧的根源都是我,有罪的也该是我!”
灵秋垂眸:“你一早就对整件事清清楚楚。当年我一面绞杀叛军,你一面暗中救济,收留他们组成私兵。你以为只要不提,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对吗?”
难怪那时在中州她一提起当年的事,一向以冷面示人的宿妄竟会落泪。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这一生究竟算什么?
失忆与否从来由不得自己,看似掌控全局,到头来竟然如同他人手中的玩物。
倘若宿妄不用这样的方法救她,又怎知有朝一日她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那深不见底的万魔窟?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修炼了。
早知会忘记一切,她心心念念为母复仇,万魔窟中辛苦坚持的那些日夜又算什么?
如果没有失去记忆,她断然不会恩将仇报,铸下大错。若无那杀人如麻的百年,招揽旧部的事她一样可以凭自己做到。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最可笑的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作为始作俑者的宿妄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他放任自流,作壁上观,眼睁睁的看着她做下不忠不义,残忍至极之事。
昔日万魔窟中,身为柳静松的他明明清楚地知道为母复仇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执念,做为宿妄的他却擅自做主,替她用对母亲的全部记忆交换自由。
然而即便如此,她怪得了宿妄吗?他为她放弃柳静松的身份,忍辱负重取得焱狰信任,以他的视角看,何尝不是穷尽心力,为她周旋?
她痛不欲生,偏偏他的发心纯粹,这些年来更是一心为她,叫她连恨都无能。
他们全都被命运给捉弄了。
宿妄道:“尊上,你怪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倘若一定要死,我愿替你。”
他紧紧抱住她的腿,言辞恳切。
灵秋垂眸望向他,视线穿透清晨的薄雾,眼底只有一片空洞。良久,她抬起手,缓缓按上宿妄的肩,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
“你替我做了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现在,轮到我自己了。”
她漠然地说出这句话,随着话音渐落,砰的一声,宿妄失去意识,倒向了一边。
石阶被霜色所浸染,四季如春南方寒意骤起。
太霄辰宫外,草木被狂风攫住。绿浪翻涌,汇聚成为连绵不绝的海洋。翠色的波涛咆哮着,轻覆滚荡,相互倾轧,仿若一场殊死的搏斗。
殷红的绸带与绿叶迎风交缠,金色的伏魔铃感应到魔气,疯狂震动起来,在翻飞的绿叶与扭曲的枝干间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光影。
狂风吹过树林带起的沙沙声与震耳欲聋的铃音交汇,声震四野。守门的弟子看着那道逐渐走近的身影,露出惊愕的神情。
很快,他们举起长剑飞扑上去。汹涌的魔气瞬间将人淹没,灵秋手持凝霜,剑染鲜血,毫不留情地杀出一条血路。
幸存的弟子们被打得溃不成军,有的躺倒在地,苟延残喘,有的干脆抱头鼠窜,慌不择路地逃到一边,用传音咒大喊:“魔族打上太霄辰宫了!速去禀报!快……快!”
他们以为灵秋身后还有千军万马,却不料今日来的只有她一个。
消息不胫而走,谢琛身处闹市,目睹四周的修士们突然之间神色遽变,随即纷纷起身,朝着太霄辰宫的方向飞去。
人群爆发出一阵骚乱,众人惊叫起来,一开始是“魔尊带人杀上太霄辰宫!”后来就变成了“仙门联手,于太霄辰宫合力围杀魔头!”
今日之前,没人能想到,有朝一日灵秋竟会单枪匹马闯入太霄辰宫。
各大仙门的精锐陆续赶往太霄辰宫,蜂拥而起,势要诛杀魔头。
天下人都以为灵秋此番自寻死路。仙门联合于太霄辰宫诛魔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南方。
青空之上,修士的剑光接连划过,仿若流星,源源不绝,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茶馆之中,说书先生抓住机会,再一次讲起魔尊灵秋与天下第一剑尊的故事。
天下第一剑尊。
年少初见时的戏言,连他自己都忘了个干净,她却还记得。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不是她亲口承认对他只是利用,从无真心吗?
不是她亲手辜负他两世,令他肝肠寸断吗?
上一世,明明是他先与牡丹圣女相遇,她却移情别恋,爱上后来夺走他身体的徐鉴真,亲口与他恩断义绝,甚至亲手将他打成重伤,绝情绝义,毫无怜惜。
他身心俱损,本以为此生与她再无交集,偏偏颠沛流离,再一次与她相遇。
这一世,从幼时初遇起,她就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他,就连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甜都是谎言。
他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终于得她的垂怜,妄想拼尽全力,牢牢抓住她,到头来却是更为绝情的利用。
两世纠缠,无数次心碎,无数次绝望,他为她伤身伤情,竟不曾得到她的半分真心!
她始终就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云靖已经死了,他是燕泠太子谢琛,不是故事中的阿靖!
他已经彻底心死了,再也没有力气站在她面前,再听一次她绝情绝义的话。
这一次,无论传闻将她描绘得如何深情,他不要相信。
他什么也不要了,不要爱,不要恨,也不要什么终成眷属的奢望。
她尽可以去追求她真心渴求的一切,第三次,他不会再烦她,也不要再与她产生半分纠葛了。
耳边,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灵秋与云靖的故事。情深缘浅,生死相许。
他垂下眼眸,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是谢琛,他是谢琛,他是谢琛,他是谢琛,他是谢琛,他是谢琛,他是谢琛,他是谢琛,他是谢琛!
……
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云靖浑浑噩噩地端起茶杯,冰凉的茶水顺着喉管滑入腹中,丝毫不能缓解心脏的钝痛。
白日高悬,他唤来烈酒,一杯接一杯下肚。
耳边传来灵秋的名字,什么仙门围杀,什么必死无疑……两生两世,他从未喝过这样多的酒,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
狂风喧嚣,卷起他的衣袍。
丹碧峰上空,无数修士御剑奔赴着最后的大战。
灵秋提着剑,走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通天阶上。剑尖曳地,在玉阶之上拖出蜿蜒的血痕,发出一连串清冷的回响。
每上一级,她身后便多出一道淋漓的印记。殷红的血珠顺着剑柄流淌坠落,在玉白的石面上绽开。
仙门修士包围着她。
无数的剑从四面八方指向她,锋刃折射着天光,散发出凛冽的寒气。灵秋每进一步,众人便跟着后退一步,那人与剑构成的囚笼就这么随着她,一步步拾级而上。
她走得很慢,凝霜剑的剑锋没有指向任何人,在场众人却如临大敌,无比警惕地防备着她,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身后石阶,尸横遍野。众人没想到,即便献出灵骨,作为魔尊的灵秋依然能够驱使宝剑,将属于仙门的招式用得出神入化。
她甚至无须动用魔气,仅仅使用剑招便能令大批弟子在瞬间丧命。
众人对她充满了忌惮与恐惧,不敢再贸然上前。奇怪的是,一旦他们选择停手,退开距离,灵秋便跟着收敛招式。
她仿佛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在徐悟等人赶到时猛地腾空。
长剑划破长空,带着凄厉的风啸迎头斩下,剑尖直取徐悟咽喉。众人大惊,注意分散之际,无数道魔气猛地窜出,神挡杀神,佛阻杀佛。
“杀了她!”
危急时刻,嵇玄对着门下弟子大声疾呼。
众弟子高举宝剑,前仆后继地冲向灵秋,不出片刻便纷纷倒地,血溅当场。
很快,人群中只剩下一道青袍身影。
游观青手持长剑,指向灵秋,眼中盈满泪水。她几欲张口,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与灵秋对面而立,浑身如同灌满铅水一般,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