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张良的快乐老家
“你都住这里了, 喝的哪一口不是泡尸水?”何伯重重叹了口气。
黄灿喜却说什么也不依,软磨硬泡, 定要何伯答应在众人商议时捎上她。她被那谜团勾得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都要往这漩涡里踏进一只脚。
午饭后,村中各家派了代表,聚在石永皮家堂屋那片空地上,旁边还晾着一地长得参差的土豆。
七张椅子围成一圈。石永皮、何伯与黄灿喜三人坐在一侧,对面则聚着另外四位村中叔伯,界限分明。
当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那批人,如今大多已不在人世, 要么断了香火, 要么早早搬离了这是非之地。
几十年风雨涤荡, 石家村早已物是人非。
家中长辈对此事向来讳莫如深,此刻坐在这屋里的, 多是因各种缘由未能远走的四五十岁的叔伯辈。
他们大多只隐约听过女尸的传闻, 却也直至今日才骇然知晓,那具女尸,竟就压在石泊丘的棺材之下。
当年女尸被捞上来后, 村里就炸开了锅。
石泊丘闻讯匆匆赶去, 只一眼,便惊出一身淋漓冷汗。当时一同行动的三个人,只剩他一个还苟活。而现在,这女尸怕是专程来索他上路的。
他回家翻出那块布娟,在祠堂里默默传看,又将当初和瘦子带回的几件瓷器陶片放在一处比对。
村里读过几年书的,加上尚健在的老辈聚在一处,抽丝剥茧, 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
悬崖墓穴的主人,本身也是个盗墓贼。
但与石家村这般零敲碎打的散户不同,那人很可能是清末民初活跃于陕西的某个秘密结社的成员。那样的组织多有庞大开销,其钱财来源之一,便是盗掘古墓,变卖冥器。
这方布绢与这具诡异的女尸,或许最初便是他们误得。而那悬崖上的墓室,恐怕并非为了安葬,而是为了镇护这具女尸,令其安息。
石泊丘三人的误入已是大不敬;开棺惊扰,更是自寻血债,需以命来偿。
女尸让石家村人心惶惶。
村里能通天地的,只有个平日给人取名、定红白吉日的半仙。瘦子嗝屁前,半仙听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当天便下了断语:此事绝无可能善了。
如今女尸扔下黄河急流都能游回来,且尸身不腐不坏,更是无人敢动分毫。
最终只能将她安置在祠堂旁那间空屋里,纸钱香火日夜不断地供奉着,烟气缭绕整夜。
正当众人还在为如何处置女尸争论不休时,第二天,瘦子那年幼的女儿,竟在一处水深仅没过脚踝的溪边,溺亡了。
盗墓这行当,本就凶险异常。被塌方活埋、遭毒虫咬伤,每年都能送走几个,但向来祸不及妻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半仙厉声说必须将女尸还回去。
石泊丘倒真是条汉子,竟趁着夜色深沉,独自将那具女尸背出村子。
一个多月后,他安然返回,说已经委托个道士,将那女尸镇压,送走了冤魂。
自那以后,石家村确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无异事发生。
再后来,国家严打盗墓,村民们也就此金盆洗手。宜川县推广种植苹果,可石家村这片土地却像是被诅咒了,种什么死什么,终究没能赶上这趟致富的风潮。村里的年轻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迁走了。
但真正不对劲的,是石泊丘回来之后。
他变得异常沉默,用石永皮他娘的话说,就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
两年后,有村民渐渐发觉,石泊丘的面相似乎变了。
他双眼间的距离在悄悄缩短,鼻梁、人中,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朝着面部中心拉扯、聚拢,整张脸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扭曲变形。
又过了几年,大家才确认,这绝非错觉。石泊丘的五官,当真随着岁月流逝,在一点点地收缩。
起初只当是怪病,去县医院看了,医生含糊地说是“可能是基因病”,建议去大城市查查。
可看他儿子石永皮长得机灵俊俏,面容端正,这事便一拖再拖,众人也渐渐习惯了这副尊容。后来石泊丘摔断了腿,便愈发深居简出,不再见人。
直到他咽气那会,村里人去见他最后一面,才发现这面见不上了。
原本三庭五眼的正常比例,在他脸上彻底崩塌,整张脸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向内揉捏、收缩,最终只剩下几个扭曲的黑孔。看不见的力量疯狂拉扯着他的脸皮,因力道过于猛烈,皮肤下的深筋膜与肌肉轮廓都模糊可见,根本无法用语言和理智去形容得恰当。
每个进屋的人,宽慰的话还未出口,就被那非人的景象惊得天灵盖发麻,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石泊丘临终前坚持不入祖坟,众人闻言,心底反倒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那具引发一切祸端的女尸,几十年来竟一直藏在石永皮家的地窖里。
石永皮他爸直到咽气前,都让石永皮将这秘密兜着,石永皮憋了这么久,本就憋出一身病来,这会儿有了这么个空,脚一蹬就借坡下驴。
“我爹当年说,他去找过那位朋友,对方告诉他,这事就算把他的命赔进去也解决不了。”
“只能先将它请回家中长期供着,希望能慢慢消磨其怨气,以后再解决。”
这解释听得黄灿喜头大,何伯的师父怎么还仰赖后人的智慧。
一人一搪瓷缸子,黄灿喜也分得一个。她刚摸上那铁疙瘩,周围的叔伯们便唉声叹气起来,纷纷追问石永皮接下来如何是好。
那语气,不像是要齐心协力寻找办法,倒像是急于让石永皮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连同女尸一并带走。
“我爹将坟建在她之上,就是想找个地方死死压住她,让她不能再造孽。”
“可不到一年,我爹就给我托梦,让我必须换个地方。”
石永皮满脸愁苦,他像是许久未曾安眠,脸色青白,自己也半只脚踏入了棺材。
黄灿喜静静听着,低头嗅了嗅瓷缸里的泉水,抿下一口,一股透心的凉意直渗脏腑。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处的土地的特殊性,自踏入陕西地界,她便感到全身血液都在隐隐躁动,她身后的那些看不见的孤魂,都在怂恿着她往坑里跳。
“那块布娟还在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这才恍然注意到,这位风水先生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娃。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运动服从头罩到脚,长发简单地扎成高马尾,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底却带着几分仿佛没睡醒的朦胧。
“我侄女。”
何伯赶在众人发问前解释。
众人对此并未多在意,只瞥了她两眼,便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上。讨论来讨论去,终究绕不开让石永皮将他父亲和那女尸都葬得远些,话里话外甚至带上了几分强硬,仿佛若他不从,往日情分便也顾不得了。
通牒下达之后,就连忙走出去,水都没喝几口。
黄灿喜帮着石姨收拾散乱的椅子,心里正杂乱地想着事,忽然被石永皮一声“灿喜”叫了过去。
她一进屋,便看见何伯手中拿着一块灰褐色的布料,边缘仔细地锁了边,布面上用更深色的墨迹,密密麻麻写满了难以辨识的文字。
石永皮声音发虚,带着担忧:“灿喜,你何伯说你想看这个……可这事,实在是凶险得很。”
黄灿喜眼皮一跳,目光转向何伯,见他捏着那布娟,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本来联系好的搭档临时出了状况,所以这次换了人。灿喜,你也认识的。这样你还愿意吗?”
黄灿喜一时语塞,立刻想起何伯之前提过联系不上某些神灵。现成的人选,倒确实有一个。
她花了三秒钟理清这层关系,又用了两秒下定决心:“我想再加一个人。”
何伯眨了眨眼:“小沈?他不是最近都联系不上吗?”
“谁找他了。”黄灿喜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他玩失踪是常态。”
一旁的石永皮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年事已高,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若非他父亲与何伯的师父有过命的交情,他这样的寻常人,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此刻何伯愿意能接手,他们夫妻除了千恩万谢,祈求他们平安归来,也实在帮不上别的忙。
那方布娟被递到黄灿喜手中。
只一眼,她便确信,这事必然与她一直在收集的瓦片有所关系。
布娟上的文字,与她在金古寨地宫、冈仁波齐寺院墙上所见到的,明显同源。她一路追寻,但凡遇到特殊的文字与图案都会拍下,事后四处寻人翻译,久而久之,自己也摸出了一些规律。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布面,随即惊得两眼发直,答案脱口而出:“墓室在秦岭?”
黄灿喜顿感头疼,这地方可是张良的快乐老家。
“陕西是出土文物大省,估摸地下都快挖空了。这墓室现在还在吗?”
何伯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缓缓道,“我倒希望开发了。”
次日天刚蒙亮,黄灿喜便将那具女尸塞进她的二十六寸行李箱,单手一提,就这么扛着下了山。
石永皮执意要送,何伯几番推辞,终究拗不过他。一路送到县车站,又往他们手里塞了好几袋刚蒸好的馍馍,这才红着眼眶,目送那辆破旧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地驶离。
车是辆普通客运大巴,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坐。
冷气也几乎没有,路平但车依旧颠簸,估摸着再过几年就该彻底报废。
何伯在前面找同车的当地人攀谈、套取信息。
黄灿喜则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把将车窗推到底,让山风驱散车内闷得发酸的汗味。她倚在窗边,望着路边售卖苹果的散户,那些果子个个饱满红润,心下懊悔没买几个在路上解渴。
车子在一个临时停靠点刹住,又上来一位乘客。后面空着一大片座位不坐,这人偏偏一屁股落在了黄灿喜旁边的空位上。
如此不通人性,黄灿喜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她连头都懒得转,压低声音警告:“这位置有人了。”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瞬,
“不算人……”
黄灿喜深感无力,一股洪荒之力聚集在双拳之中,“你也知道我奶奶坐那啊?”
她猛地转头,差点撞上两颗又大又圆的东西。
周野举着两个苹果凑她跟前,她鼻尖一动,那股清甜的果香便扑鼻而来。
她眼睛上下一扫,感觉不对劲。
周野竟把他的祖传风衣都脱下了,可她的运动服还焊死在身上呢?
“你怎么了吗?”
周野:“脆弱了。”
这话从周野嘴里说出来,一股诡异的违和感直冲黄灿喜的肺腑。她震惊地望向这个不仅听懂了她的梗,还会精准回击的男人。
黄灿喜:“谁教你的?”
周野却抿紧了嘴,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回答只是个意外。
他把两个苹果不由分说地塞进黄灿喜的外套口袋,鼓鼓囊囊跟两地雷似的。
随后便抱着手臂,直接在椅子上赖着装睡,再也不理人了。
车子颠簸着驶向汉中市客运站,又转车前往留坝县。
黄灿喜在车上睡得昏天暗地,每次醒来,都见周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他肩头的衣料上多了几道可疑的水痕。她赶紧伸手偷偷擦掉,销毁罪证。
抵达预定的目的地时,天已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