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火光摇曳,众人见她回来,齐声喊:“黄工。”
她淡淡颔首,将这一声应下,不再多言,径直走向洞穴深处。
在这不知多少次的循环里,她想起那天自己未曾做过的事——取下那枚瓦片。
这次,她将牛头骨下的黑瓦片取下。瓦片冰冷,钝角透过手套依旧扎得掌心生疼。她抿紧嘴唇,抬头望向那道三角孔洞,神色复杂,最终转身离去。
夜幕再次降临,他们依旧围在火堆旁,火光将每个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余新还是那句沉沉的交代:“都去睡,不准醒。”
黄灿喜指尖摩挲着那枚瓦片,心绪起伏。她原以为这是黄平川与余新预设的祭祀环节,如今却愈发觉得,这或许只是余新,在藏地神话的耳濡目染中,凭借本能作出的行动判断。
——那如果,她不睡呢?
她悄然睁眼,看着其他人沉着脸,蜷缩起身躯闭目假寐。火堆渐渐低沉,暗红的火舌摇曳如濒死的心跳。她眼神空茫,想起ECS的大家,想起奶奶,想起那双白鞋……心绪一阵阵涌上,在某次眨眼间,无任何征兆地、沉沉睡去。
“咿呜呜——”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阴冷、怪异,她从未在人间听过。
她猛然睁眼,却发现四肢僵硬,身体动弹不得。她像一具死物,只能眼睁睁接受眼前的一切。
余新。
一米六五的成年人,双腿诡异地折叠在胸前,双手在空气中拼命拉扯,像是想通过一条看不见的脐带,攀爬去往另一个世界。
他满脸幸福,笑容几近虔诚满足。
“咿呜呜——”
火光照亮四周。杨米米与石峰脸上是惊恐,胡海庆却近乎狂喜。
而她呢?
杨米米的笔记里写,她是疲惫的。可此刻,她却分明感到一种发狂的喜悦。
她竟在感谢。
感谢余新的死亡。
她快疯了。竟然开始期待这个循环继续。
“咿呜呜——”
爬吧,余新,快爬、快点爬。
她心里喃喃,衷心希望下次见到他,是在六十七年后,而不是下一眼。
哈哈哈哈。
余新的呻吟在洞穴中回荡,低沉而悠长,竟宛若最温柔的摇篮曲。
她的眼皮沉重下垂,心与魂一同失重般飘荡。
那声音渐渐化作无形的手,将她一点点拽离肉身。“咕哝”一声,世界骤然收束,坠回彻底的黑暗。
第二天清晨。
黄灿喜缓缓睁眼,天空依旧密雪,却有一抹浅浅的晨光,透过风雪渗入洞穴,冷白得像是最后的怜悯。
“班长……?班长,你醒醒?!”
杨米米的声音带着颤抖,轻轻拍打着余新的肩膀。可无论如何呼喊,他都再没有回应。
他脸上仍挂着昨夜那样的笑容,安详而怪异,身体蜷缩成婴儿般的姿势,仿佛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只是胸膛不再起伏。
——他走了。
走得过于安静,过于诡异。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不是自然的死,而是某种古老巫术的召唤。
黄灿喜蹲下,仔细翻看他的身体,却找不到任何能以科学解释的异样。她闭上眼,布巾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胸口的压抑逼得她只能低声吐出一句:“他走了……高寒和缺氧导致心脏出事。我们把他埋了吧。”
她的声音冷硬,像是在替这场死亡寻找一个凡俗的注脚。
“石峰,把铲子拿出来。”
最终,余新被埋在洞口不远处。
正好是黄灿喜来时留下三角标记的那块石头旁。
她来时的路标,如今却成了余新的墓碑。
【救度母亲的空间和光明】
余新去了哪里?
他看见光明了吗?
风雪依旧呼啸,冻得她的鞋子硬冷如铁,脚下的冻疮钻心生疼。可那一刻,她忽然忘了“疼”字怎么写。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弥漫开来,才转头,
“我要和你们单独谈谈。杨米米,你先来。”
说完,她拖着满鞋的雪泥,踏进洞穴深处。
第43章 疯子……你他x就是个疯……
队伍里刚死了一个人, 死得那样怪异,惨状根本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所有人都不想再回顾, 只想尽快离开这片诡异的地方。偏偏在这种时候,却还要坐下来会谈?
杨米米两条腿直打颤,硬生生一步步挪向祭坛。他先望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白骨,再看向那位只露出一双眼睛、头上裹着布巾的黄工。恐惧几乎把他逼哭,脸色煞白,说话一节一节地断开:“黄……黄工,我,我来了……”
黄灿喜抬了抬下巴, 示意他坐下。杨米米浑身抖得更厉害, 双腿不听使唤, 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
黄灿喜怔了怔, 竟久违地笑出声来。
“啊!”他结结巴巴地连声道歉, 爬起身,手忙脚乱在她面前端坐。
或许是因着杨华的缘故,黄灿喜对眼前的杨米米多了几分爱屋及乌, 难免多安慰几句。她细细打量, 觉得五官与杨华何其相似,可性子却怂得一塌糊涂。
她心中暗自发问,杨米米现在的母亲,会是杨华吗?
她神色复杂,眼底暗潮未平。杨米米见状更是紧张,腰板笔直,却把头低到快要垂到地面。
黄灿喜忽然问:“你家几口人?祖籍在哪?”
话音刚落,杨米米下意识应了一声, 嘴皮子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爸和我妈,祖籍是五道水公社。”
“帕家村?”
“?……不是。”他眼里一片迷茫,似乎根本不知道帕家村是什么地方。他报出的地名完全不同,父母的名字也不是刘米与杨华。
黄灿喜心头一沉,难掩失落。转头又只能接受。不然帕家村的辈分都不知道该如何算起。
2025年死去的杨米米,档案完备,成长轨迹有无数人作证。而眼前的杨米米在社会意义上属于另一个人,可2025年的杨米米,偏偏在死亡前夕,记忆又会突然苏醒。
如果所谓的“轮回”,意味着世界照常推进,而生命却从零开始,那么这还能算是轮回吗?
杨米米一头雾水,看着面前盘腿、捂着脑袋的黄灿喜。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身上的紧张和恐惧被慢慢冲淡,腰杆正要弯下询问,黄灿喜却突然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拍了下大腿,整个人僵在当场。
“黄工……你怎么了?”杨米米愣愣地问。
黄灿喜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来自2026年,早就知晓了结局,所以一开始便习惯性地假设:只有杨米米、余新、石峰三人陷在轮回中;却忽视了自己的身世与三人的“轮回”相似。
她本就是女娲最初捏出的第一个人类,注定不断以有限寿命转世、收集瓦片。
她也只有在触碰到那具“婴儿”的眼睛时,才会唤醒部分记忆。
即便死亡,世界的时间仍旧往前。
如果不是周野擦去她的死亡记录,她也会和杨米米他们一样,从零岁重新活起,在另一段人生中“登场”。
也就是说,她和余新、石峰、杨米米一样,都是在某个“节点”被强行重置,换个身份继续剧本。
于老曾说在藏区两次见到余新,他都是同样的长相,似乎从未变老。这一说法让她一度以为轮回是长生不老,可现在看来,又并非如此。
轮回的个体,或许只是人物在某个时间节点重生成新身份,而并非单一连续的一生。
那他们三人进入下一个身份的“节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黄灿喜胸腔一阵酸涩,心口发闷,觉得余新死得太早。早到让她连答案都没问出来。
她望向洞口,望向埋葬余新的方向,情绪像暴雪下的风向,摇摆不定。
一个疯狂的念头滑过喉咙:不如再死一次,直接向余新确认。
余新……她始终有个结不上的疑问。
周野为什么和余新进了洞穴深处,这么久都不出来?
黄灿喜缓缓张开手掌,凝视那空空如也的掌心,指尖僵直,半晌才叹了口气,不愿往那个答案接近。
于是转而指着旁边的石堆祭坛,换了个问题:“你有没有碰过祭坛的东西?”
杨米米火速摇头,动作快得雷锋帽上的毛边都甩得啪啪作响,像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黄工……你和班长都说这东西邪门,我看一眼都心里发慌,我哪敢动。”
顿了顿,他却还是咬咬牙,小声补了一句:“不过……黄工,我们能不能早点离开?昨天你在洞口的时候,我看到班长偷偷抹眼泪。”
“抹眼泪?”黄灿喜几乎立刻想起那双红过无数次的眼睛。
“他怎么了?”
杨米米皱着眉,声音里满是无助与压抑的痛苦,不仅是恐惧,更像是心里被喇开一小口子,带着腥气。
“班长……是最好的班长。他虽然被汉人邻居养大,可身上一直带着藏人的影子。最近营里气氛怪,他害怕自己被清退,所以就总是咬牙硬撑,拼了命想要证明自己……”
火光噼里啪啦,映得两人脸上一明一暗。空气凝固,连脚边的白骨都显得没那么可怕了,有更沉重的东西压下来。
她的眼神在旁边那把枪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眼底浮着倦意,嗓子干涩,却还是逼问:“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杨米米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抖,整个人发颤。他眼睛瞪得直愣愣的,嘴唇惨白,几乎磕绊着喊:“没、没有!我……我听……啊——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睡着了!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黄灿喜沉默着,嘴角轻抿。被他这演技折服了。虽说现在也不算是杨华的孩子,但盯着这张脸,还是让她有种奇怪的错位感。
她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无奈:“你走吧。让石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