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喜半眯着眼,背着手转身,下达新的命令:
“帮我找一双三十六码的布鞋,还有一把铲子。”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要锋利的,坚硬一点的。快点!”
话音刚落,她背后腰间的扣带像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
她回头。
土里伸出一只手,像猫一样勾着她的衣带子,一下一下地玩。
那动作调皮,却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黄灿喜没慌,只是扬了扬眉,
“十几年前你们把我找来,不就没能解决吗?
现在还是干这事?”
第87章 排排坐
一块灰云不知从哪飘来, 眨眼间便把那抹烧得橘红的残阳遮得干干净净。
稀疏的路灯藏在遮荫树后,光落下来只剩下一层昏沉发冷的雾, 几粒飞蚁围着那点光瞎转悠。
那爪子的主人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只顾着自己的兴趣,一下一下专心致志地挠。
手指的关节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像被什么东西在地下拉长扭断,不像是人类能抵达的角度。
带子尾端的金属扣,被它每一次挑拨得摇摇晃晃,亮起一片碎光,落在地上又投下一串晃动的影。
安静得过分, 甚至有点和谐。
地下传来一阵不明显的闷响, 似乎谁在土地下吟唱着什么,
“啪啪、错,嘿果……。”
曲调幽幽, 似曾相识。
黄灿喜将鞋子穿上, 又将鞋跟一敲,尘土簌簌落下。
她盯着那只残缺的手,伸手相握, 竟意外地温度相似, 分不清谁才是活的,谁是勉强撑着的死人。
她顺着手掌往上一点点往上攀,最终停在手腕处,用力一拔。
失神间,竟以为自己拽着一束花生苗。泥土下根脉层层缠绕,密密麻麻分布,她只靠蛮力,反倒先把那只手给拽断了。
手掌与手臂骨肉分家, 鬼手像是瞬间断了气,露出腐肉里一根白生生的骨头。
但不过一瞬,那断掉的手臂忽地暴躁起来,用着根本没有手掌的前臂,一把缠上扣带。
绑带“嗡”地绷紧!
黄灿喜脸色一变。
哪容得它拖着她往土里走?!
铲子当即落地,她双手一翻,一铲狠准落下,削去半铲湿土。
紧接着又是几铲,每一下都把地下那怪物逼得更往外抽伸一寸。
她嘴上冷冷威胁:“你还扯?你再扯我衣服试试?”
又是一铲落下,却并非硬土,铲尖倾斜时,带出来的竟是一团肉乎乎的东西。
翻到光下,是半截婴儿的头,像刚出生没几天,大小不过一颗铅球。皮薄得能照见血丝。
黄灿喜舔了舔干裂的唇,心里轻轻道一句抱歉。
她往坑里探头看去。
土里还埋着那个婴儿的另一半脑袋,里面的脑子裸露,腐烂到一半,像豆腐渣泡在豆水里,浑浊又泛酸。
不仅如此。
她方才那一铲,像割破了土地的大动脉。
土坑里“咕咕”地往外冒着红色的液体,一口一口,带着热气。
“出来。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要是不想出来,那我就走了。”
话音落下,她已经迈开了两步,连一瞬犹豫都没留给地下的怪物。
那怪物急了,急忙用胳膊夹住她的腿。
黄灿喜低头,脸上全是不耐。裤脚一捻,看见自己小腿上多了一块乌黑油腻的污印,像一枚被残秽亲下的烙痕。
她抬手去擦,把小腿擦得发红,却越擦越糟。
那块黑渍像一滴墨落进水里,一圈一圈缓慢扩散,蔓延成大片阴影,转眼染黑了她半条腿。
地下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
她眯起眼,仔细分辨。
那竟是一道娇滴滴的童声。
“请你快、些来——”
那语气里带着喜悦,竟在欢迎她?
黄灿喜冷哼一声,手一探,再次抓住那根黏腻的手臂,狠狠一扯!
“啪啪——哒哒——!!”
地面立刻裂开一道缝,从细裂到粗裂,再到整个土地像张着巨口一样豁开。
黑得深沉,黑得像底下埋着火。
缝隙里不断喷出焦热的风,把她脸上的绒毛都烫得发卷,反倒激得她浑身一阵好奇。
巨口越张越大——
一群活死婴儿被她顺着那条手臂“连根拔起”似的牵连出来。
肩搭着肩,腿挽着腿,每一只都像一粒粒缠在同一根苗上的干瘪花生,被她活生生从土里拖出来。
“你一个来——我一个——”
“大家快乐笑呵呵——”
并非所有婴儿都有完整的头部。
但他们都在笑,眼睛笑、鼻子笑、耳朵笑、脸上某一块肉笑,甚至头皮缺口都在笑。
只要能笑的部位,全都在笑。
黄灿喜把她们一一拖出,终于看清了这群东西的原貌。
也明白她们刚才哼的歌谣,到底是哪一首。
她抬头望向那缺手掌的女人,也就是这群婴儿的源头。
“我们见过。”黄灿喜说,“你记得吗?”
“见过——?”
女人的脸在自己脸皮里搅动,似乎在苦恼,“……啊,”
半晌突然顿悟,“我见过你,你是黄灿喜,我在光绪年间见过你。”
黄灿喜却无奈一笑,
“没那么早。是十五年前,那时候我还这么小。”
她随手比划一个高度。
对面疑惑不解,掰着时间,嘀嘀咕咕的。
黄灿喜一看,便知道自己白问,这群活死人连自己哪天死的都搞不清的人,怎么可能记得十五年前遇见谁。
她只好说得再具体些:
“那时候我七八岁吧。醒来就莫名被招到这地方来。”
她当时醒来,这一块还没修路灯,黑漆漆一片,她连自己伸出的五指都找不着。正巧感冒,脑子昏昏沉沉,五感都不通。
冷不丁的,旁边果树丛里躲着的东西开了口,
问她是不是黄灿喜。
那可是2007年,人贩子的传说正嚣张的时候。
广州几乎人人都听过“梅姨”的故事。
街坊们千叮万嘱她,天一黑就回家,别跟陌生人说话,别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所以黄灿喜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应了一声,就再也见不到家门。
可她越不出声,那树丛里的影子越躁动不安。
影子慢慢往外伸,越拉越长!
在一个才七岁多的小孩眼里,简直像从地底里爬出的巨大怪物。
黄灿喜吓得失声尖叫。
可怪物却呜咽不止。
她说她孩子不见了,
她刚出生的孩子不见了,
她十月怀胎的大儿子——不见了。
“你孩子找着了吗?”
她一问出口,那女人像被人猛地拧醒。
黑漆漆的眼洞里流下两道血泪,胸腔呼呼地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