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一世什么都变了,她不再是昆仑外门那个小弟子,她是蓬莱使者。但她还是忍不住害怕。
忽然,她四周的气温突然升高,现在她不觉得冷,反而热得有些闷。
裴文景看着她,问道:“还冷吗?”
沈苍玉摇了摇头。
“云顶天宫在很高的地方,我们还得走一段路。”裴文景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阶梯,说道。
他们不会开鱼车,只能用冯虚御风赶路,龙脊山的阶梯深入云霄,若是只靠双脚走,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据说当年先祖建立这长长的阶梯,就是为了磨砺修仙者的耐性。
越往上走,身体越劳累,越多的杂念从脑中清除,便能达到六根清净的效果。苦修是最好的悟道方式。
“所以我们的道法才叫做万器归心。”仇声解释道。
昆仑仙主认为,身体只是一种器物,身体不重要,魂魄最重要,魂魄才是人本源。对于他们来说,身体和陶俑、杯碗、手中的剑一样,都只是容器。
沈苍玉听得迷糊,但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她的身体也只是一个容器,她的魂魄是上一世的魂魄,她的魂魄没有变,只是找了一个新的躯壳。冥冥之中,她的经历也与万器归心的说法照应上了。
沈苍玉以前不了解道法,但直到她有机会踏进修仙者的世界,她发现,其实道法无处不在。
难怪,过去她曾听说,没有读书学习的凡人也有机会靠自己的悟性去勘破道法,原来道法早就融入他们身边的万物中。只是大家忙于生计,忙于活着,没有多少人有闲心去想这些东西。
他们又不像修仙者,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不用去想别的东西,只需要潜心研究道法即可。
昆仑这一类仙门有统一的课程,有统一的师长为孩子们进行开蒙指导,他们早早明白什么是道法。
而对于凡人来说,道法又有什么用呢,比不上馒头和米面。
但对于修仙者来说,这是他们一生的追求。
“朝闻道,夕死可矣①,”仇声奇怪地问道,“你们蓬莱不教这些吗?”
沈苍玉摇了摇头。
仇声想了想,自己想透了:“大概每个仙门的学法各不相同。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咱们昆仑这么多门道法,每一门的风格都不一样。”
话音刚落,一个人从远处跑来,一步三个阶梯往下冲,直直冲到他们身边。裴文景猝不及防被他抱了起来:“师兄?”
“景儿啊,你可算回来了!”那人看着裴文景衣服上的血迹大惊失色,“你受伤了,不行,师兄带你去行香堂让大夫看看!”
“师兄,你快放我下来我要去复命!”裴文景被他抱着晃来晃去,这种把他当小孩的感觉让他面红耳赤。
“狗子,你就别闹他了,不然他又跟你急。”仇声将他的手扯开,把裴文景解救下来。
“我叫楚荀,是荀,不是苟。”楚荀那句“文盲”落在嘴边,看着仇声的手指搭上腰间的剑,生生咽了下去。
“我说是狗就是狗,”仇声踹了他一脚,在他的衣服上留了个脚印,“正巧你来了,你就顺便回去告诉其他人,就说我把文景带回来了,其他人就不用挨个过来看他了,省得麻烦。小孩累了这么多天,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不是小孩。”裴文景开口。
“我说是小孩那就是小孩。”仇声指着他。
裴文景闭上了嘴。
“行了,别嚷嚷了,我带他们去见师父,剩下的事就再说吧。”说完,仇声左手揽着沈苍玉的肩膀,右手揽着裴文景的肩膀往上走。
楚荀听了她的话,往一旁的山路跑去,正要回去将消息带给其他人。跑到一半,他突然停住脚步往回看:“奇怪,那个小孩是谁?”
云雾像薄纱一样将四周的景物笼罩,越往上走,云越厚,像是有实感一样,抬手就能将绵绵云抱住。
难怪这里要叫云顶天宫。沈苍玉忍不住想。
拨开云雾,云顶天宫正立在龙脊山的最上层,高大却朴素,既无蟠龙雕花,也无彩绘金漆,墙上泛着青灰,地上是最简单的青砖。几束天光从高窗落进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这个云顶天宫里的陈设甚至比不上她上一世见到的训诫堂。
唯一夺目的大概就是堂中陈列的琳琅满目的兵器,高至房梁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长剑居多。
武器泛着冷光,虽入鞘,却带着森寒之气。
沈苍玉猜,这些大概是万器归心弟子们的武器,道法万器归心传了几百年,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死了,最后武器全留下来,陈列在云顶天宫之中。而架上最中央那一把青剑,应该就是昆仑仙主的佩剑。
当年昆仑仙主人剑合一,坐化飞升。剑留了下来,这剑就一直供奉在昆仑中,听说这剑中藏有无尽灵气,一直护着昆仑。
“回来了?”
身后有一道声音响起。沈苍玉的脊背瞬间僵直,她缓缓转过身去,看到山门外背着光走过来的人。
云雾在他脚下流转,他身穿昆仑的衣袍,衣袍整洁得没有一丝折痕。他模样清冷,一根白玉簪将他头发束起,脸上虽有岁月的痕迹,却难掩仙人气息。
“师父!”裴文景看见他,眼里难掩笑意。
“平安回来就好,”他说着,嘴角挂上淡淡的笑,“你的房间我已经打扫好了,你藏在门后那盆养死的花我也换了新的。”
听见他的话,裴文景的头埋了下去。
掌门笑着,视线落在一旁的沈苍玉身上,眼中带着疑惑:“这位是?”
仇声适时插话道:“她是来自蓬莱的修士,这次文景他们去历练遭受了魔修袭击,她帮了大忙呢。”
“蓬莱?”掌门愣了一下。
“蓬莱修士,沈苍玉。”沈苍玉朝他行了个礼,给足了面子。
蓬莱……
他远远看着沈苍玉的身影。
蓬莱,姓沈……
“师父?”
仇声见他不说话,又喊了一声,将他飘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掌门忽然惊醒,说道:“既然是蓬莱过来的朋友,那自然欢迎。阿仇,第二峰是不是还有空余的院子?找一个给她先住下。”
“第二峰?”仇声想了想,“文景不就住在第二峰吗,文景去收拾。”
“好,”裴文景应下。
掌门补充道:“你们这一路也累了,收拾完早点休息,养足精神……你叫沈苍玉对吗?”他看着沈苍玉,眼中尽是慈爱的光。
“确实是个好名字。”他说道。
“当然是个好名字。”沈苍玉毫不谦虚。
听见她的话,掌门笑了笑:“是个很有性格的孩子。”
看着他满脸慈祥的模样,沈苍玉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和上一世她见到的模样完全不同,这两副面孔,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又或者说,如今她的身份截然不同,他是看着她这蓬莱人的身份,才给了她优待?
当年沈清晏也是凭着蓬莱使者的身份才让人刮目相看的吗?
现在,他的一切都是她的了。
她行了个礼,应道:“多谢掌门称赞。”
掌门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裴文景:“文景,训诫堂找你过去,要讨论关于魔修的事情。”
裴文景眼神一凛。
*
“你不必跟着过来,训诫堂找我只是讨论历练任务的事情,没那么快讨论魔修的下落,我知道你懂得不少和那些魔修有关的消息,但现在还没轮到那一步,要是以后有需要,我们会去找你。”
裴文景说着,但沈苍玉还是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你伤也没好啊,为什么不能等你养好伤再传唤你。”
裴文景没有说话。其实他知道,除了魔修以外,训诫堂找他还有别的事情。
借着冯虚御风赶路,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了训诫堂。
看着眼前熟悉的楼阁,沈苍玉的脸臭了起来。一到这里,她就想起过去那些不好的事情,她可没办法给这个地方好脸色。
上一世她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他们定罪,搜魂,最后死在了搜魂的那一刻。
待看到远处那个熟悉的大胡子的黄堂主的时候,她的脸色更臭了,一眼看过去,像是来砸场的。
门外的弟子看见沈苍玉,赶紧将她拦下。
裴文景却挡在她跟前:“是掌门让她过来的。”听见裴文景的话,他们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人放了进去。
沈苍玉看着堂内一张张熟悉的脸,当年他们也是这样坐在座位上,看着她,但这一次,他们看向的人是裴文景。
裴文景站在堂中,脊背直直的,像一棵雪松。
“我没护好他们。”他们还没开口,裴文景先领了罪。
这一趟历练,他作为大师兄,他的责任就是照顾好其他弟子,时刻关注大家的动向,保证历练的正常进行,保证没有人受伤。
但他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一次历练折损了太多弟子。即使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意外,魔修来得突然,谁都不想见到这样的结局。
但无论过程如何,结局已定,没完成就是没完成,错了就是错了。
“那就领罚吧,”座上的黄堂主说道,“这一趟死了十个弟子,便打你三十杖,在思过崖待三个月,抄戒律三百份,可有异议?”
“没有。”裴文景低头应道。
沈苍玉沉着脸正要上前,却发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锁了一圈金色的“定”字。她想开口,声音也堵在了喉咙,她摸向自己的喉咙,在她脖颈处也绕着一圈刺手的玩意。
不用想,这也是道法文心雕龙的金字言。
“文景托我拦住你,你就在这看看算了,别过去掺和。”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但她被定住,没有办法转过身去。
裴文景忽然抬起头,看向黄堂主:“范集……救回来了吗?”
范集就是他从地府里强行拉回来的那个弟子,他的魂魄和尸体早早被送回了昆仑。
黄堂主听见他的话,抿唇闭口不言。一旁的红玉长老于心不忍,说道:“人是活过来了,只可惜他变得痴傻,已经认不得人了。”
裴文景垂在身旁的手指蜷了起来,喉咙发干:“那他现在在哪里?”
“行香堂的香烧了七日七夜,还是没能将他招回来……我们只好将他送走了。”座上的人轻声说道。
都是从小看大的孩子,他们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狠下了心肠。救回来一个痴傻的孩子,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去救他。
三魂七魄已损,救回来的人,又还是当时那个人吗?
“那孩子心比天高,要是知道自己最后落得这副模样,如果他能开口,也会让他们亲手送走他,好让他重新投胎吧……”红玉长老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只可惜事与愿违了。”
裴文景沉默良久,最后俯下身去行了个礼:“我知道了。”
他不怕吃苦,也不怕付出所有。但他怕自己拼尽全力想要挽救,最后发现结局已定,他终究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