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见烛龙和朏朏身后跟进来的那两个身影,好些魔族吓得呼啦啦四散躲避。
都不用看清那少年是否是烛荒的面容,光是看见那身玄青底色暗红绣金绲边冕服,就能当场吓晕一群魔族老祖。
那条龙……竟然回来了。
万幸那个好脾气的兔子也回来了,就站在他身边,该是不会再大开杀戒了吧?
直到魔尊一声令下惊醒四座,藏在桌子下面的长老们才惊魂未定地爬出来。
众魔一起举杯,恭迎天帝大驾光临。
在温绛耳看来,这群魔族还挺热情好客的。
来之前,大龙和朏朏们叮嘱过她和皎尾,不要搭理魔族的任何试探。
哪怕是魔尊亲口发问,温绛耳和皎尾也只能讳莫如深地霸气微笑,等待大龙和大朏朏们替他俩回答。
一路上,在长辈们的指导下,温绛耳和皎尾反复练习“睥睨众生的霸气、并带点悲天悯人的慈和笑容”,还需要“保持三分疏离淡漠”。
很难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矛盾微笑。
但烛沧亲自展现了一下,还真挺有那个味。
向来情绪充沛的温绛耳练了一路,勉强能笑出几分神韵。
而原本就常年面瘫的皎尾,练了没多久,左眼抽筋了。皎尾单侧眨眼眨了一路,比起战神烛荒,更像先天傻龙。
大朏朏们围着他临时急救,好不容易才让他停止了眨左眼。
也不敢催皎尾换表情了,保持冷冰冰很不爽的眼神就足够了。
当哑巴对于皎尾而言习以为常,但温绛耳会在魔族的热情攻势下时不时欲言又止。
魔尊和他的长老们比想象中和蔼多了。
还以为会是那种脸色苍白神色阴郁的气质,结果这群魔族看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甚至比天庭的神仙更让人着迷。
温绛耳原本猜想,魔窟大殿会是那种熔岩与骸骨构成的炼狱。
事实上也截然相反,游逍殿是一座悬浮于绚烂幽冥彩霞中的庞大宫殿群,金光璀璨,只是整体构造和天庭与凡间建筑不太一样。
想象中剑拔弩张的对峙就更不存在了。
宴席持续快一个时辰,温绛耳仍然听不懂魔尊究竟扯东扯西的在跟天帝烛沧聊些什么东西。
实在好奇的温绛耳凑到皎尾耳边问:“大焦天”到底是哪里,为什么魔尊如此担心那里百姓的疾苦。
皎尾清了清嗓子,凑到她耳边,刚要说话就被温绛耳制止,让他用震波解释,以免他偶尔词不达意着急了,说话太大声。
于是皎尾就乖乖用震波给兔子解释了目前的状况——
魔尊并没有关心大焦天的百姓疾苦,大焦天从前是魔族的领地。
八大势力被剿灭后,魔族完全失去了与天庭抗衡的实力。
烛沧为了一劳永逸,策反了魔尊的弟弟,武力扶持他去大焦天,自立为王,引得魔族内战持续了数千年,无暇打扰天界与凡间。
魔尊从开宴一直提及大焦天目前的残酷状况,就是在提醒烛沧:如果有一大拨阴面业力流入三界,很可能全都被大焦天吸收。
希望烛沧和他联手,一起干涉大焦天的治理。
简单地说,就是魔尊想夺回一部分大焦天的政权,让阴面业力更均匀的分散在三界,以免大焦天一家独大,实际上也是对天庭的软威胁。
温绛耳听完都懵了。
可怜巴巴地斜眼偷偷观察小狗精。
最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为什么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兔子听到现在,一个字的言外之意都没听出来。
皎尾说他在天庭无聊的时候,听叔伯姑姑们讨论过三界局势。
兔子不太习惯笨蛋小狗精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不多时,宾客开始四处走动敬酒攀谈。
起初尝试攀谈的魔族,都被皎尾冰冷锋利的眼神唬跑了。
直到有个看着憨憨的鹤发童颜的老头,乐呵呵的跑到皎尾和温绛耳身边,大咧咧地喊了一声:“烛荒哥哥!怜尔姐姐!好久不见!”
看着眼前这个得有几千岁的老头,烛龙崽和朏朏崽沉默好久,没好意思应声。
“姐姐上回上赐给我的破妄镜,我已练成十三阶了!”老头抬手化出一面白金相间的八卦镜,掐诀催动,镜面如清泉荡漾开来。
镜中浮现出一方沃土无垠的袖珍天地。
老头指尖寻向,画面映照出一颗幼嫩的树苗,弹指间时空轮转,树苗飞速抽枝散叶,化作一株虬枝苍劲的桃树,一颗颗青涩的桃果挂上枝头,变得饱满圆润,水嫩欲滴。
“来!”老头对着镜子一勾手指。
镜面轻微波动起来,那些挂在枝头、饱满水灵的仙桃受到无形的牵引,“啵~啵~”的轻响,争先恐后地从镜子里弹射而出。
老头宽大的袖袍随意一甩,得意扬扬地将桃子卷入袖中,摆在席上,取出其中最大最红润的两颗,递给温绛耳。
“怎么样?哥哥姐姐,阿鹏有长进吗!”老头满怀期待地等待比他小几千岁的兔子姐姐和小狗哥哥夸奖。
皎尾好奇地伸手去接。
被温绛耳紧急瞪了一眼,皎尾恢复冷酷地神色,假装对这个好玩的镜子不感兴趣。
“不错,但要继续用功。”温绛耳给出了很得体的鼓励。
被表扬的老头开心坏了,开始说起这几千年来的修炼艰辛,和镜子升阶后的能耐。
皎尾觉得很好玩,以考考老头的借口,要老头给他玩更多变戏法。
虽然很克制表情,但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银鹏对皎尾感慨了一句:“我本想着三千多年未见,哥哥姐姐怕是都认不出我了呢。”
“哼。”根本不认识他的皎尾指指镜子,企图转移话题:“外面种子放进去,也能快速长大?”
“外头的可进不去,里头的万物都是我灵气凝聚,能取不能入的。”银鹏狐疑地盯着皎尾观察片刻;“哥哥姐姐怎么都不问我银龟去哪了?是不是不大记得我们兄弟俩了?”
温绛耳闻言浑身一紧,飞速思考敷衍的借口,绝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皎尾沉默片刻,侧头垂眸注视身旁的老头,蹙眉冷峻地反问:“怎么问这种问题?瞧不起交情,我,你,阿龟?”
老头倒吸一口凉气,这熟悉又奇葩的断句方式!
烛荒哥哥真是一点都没变!
“……”温绛耳面无表情注视小狗精演戏。
皎尾搂着老头肩膀拍了拍:“转告阿龟,哥哥都明白,总会再见,你们,好好练,哥哥会看。”
老头感动得连连点头,习惯了听不懂烛荒在说什么,反正情谊心领了。
这条小龙混迹南天门这些年,跟将士们着实学了不少兄弟间表达情谊的废话文学。
烛沧和魔尊的谈判似乎很顺利,宾客们会在魔界之都留宿一晚。
魔尊带领长老跟烛龙朏朏一一行礼道别时,原本皆大欢喜,偏偏在温绛耳面前停留了许久,看着少女熟悉的面容,露出个意味深长地笑容。
其实温绛耳和温怜尔的长相几乎没有区别,就算有,也只有烛荒皎尾能一眼分辨出来。
但是温绛耳很惊慌,担心自己的长相露馅了,会连累龙和朏朏被围攻。
她一激动,整座魔殿都开始晃动起来。
混沌界已被疏通,如今的温绛耳可以轻易调动无极界的功德和混沌业力,但她还没有习惯掌控如此强悍的力量,心情一有波动,周围的力场瞬间混乱了。
“别紧张,小姑娘。”魔尊凑近她面前,低声对她说:“你一进殿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你和她有些不一样,但这对魔族而言,是很好的不一样,千年前的那个你纤尘不染,视我族如肮脏秽物,如今的你,第一次让我感觉到被你允许存在于世间,谢谢你。”
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就微笑转身,去跟其他朏朏道别。
晚上牵着皎尾,去夜市参加万魔狂欢,温绛耳仍旧闷闷不乐。
烟火不断点亮漆黑的夜空。
“那家伙真的没有言外之意吗?我觉得他在说反话,故意嘲讽我不如温怜尔那么纯粹善良,嘲讽我一部分的灵魂入了魔。”
皎尾牵着她走到拱桥中央,转身拉她靠在桥栏上,“魔尊应该不会觉得入魔是一种耻辱,这种嘲讽,对他来说伤敌一千自损八万。”
“你别逗我了。”温绛耳不开心的扭了扭。
皎尾把另一只手里的糖葫芦喂到她嘴边。
“不想吃。”
“生魔尊的气?”
“不是。”温绛耳嘟囔着耷拉脑袋,“我还以为我扮得最像了呢,结果一进门就被他拆穿了,我觉得……我不知道,我总是搞砸很多事,比那个温怜尔差远了,我这样的兔子凭什么成为两界使者呢?我不懂,我觉得我不配,可能是气自己不争气。”
皎尾开始狼吞虎咽地啃糖葫芦。
“你不能先陪我聊一聊再吃吗?”温绛耳很不乐意。
塞了一嘴糖葫芦的皎尾抬眼看她,用震波解释:“所有者要腾出两只手抱小兔子。”
温绛耳一愣,立即蔫答答地低下头,抠手指甲,“看吧,我就是这样,脾气急,话又密,我觉得温怜尔才值得被烛荒那么喜欢,而你不知道还能忍耐多久就受够我了。”
皎尾把没嚼碎的糖葫芦吞咽下去,沾了糖浆的手黏答答地抓住小兔子的手,仰头看向天际的烟火。
他的表达能力远不如兔子,沉默了足足一刻,才终于认真组织好语言:“离开兔子九年,南天门的结界每年都要补三到五次,在我没日没夜撞它之前,每三百年只要补一次。我这么急着逃出来,是为了包容忍耐一只坏兔子?”
温绛耳抿嘴,但还是忍不住坦白:“其实我觉得你只是习惯小时候一直有我陪在你身边,一直聒噪个不停。天庭太冷清,但你总会习惯的。”
“爱说话是聒噪?感情热烈是阴晴不定太冲动?”皎尾皱起眉,还是气急了:“我我我很讨厌你这么说我喜欢的东西,只是因为是你我一直没反驳。”
“有没有可能这样的我其实不值得小狗精这么这么的喜欢?”温绛耳咬住下唇,忍住鼻酸,才继续说下去:“其实我现在真的很阴晴不定,我总觉得有怪物在身后追我,只要我太过依赖太过喜欢谁,怪物就会立即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从三岁时离开阿娘,我才知道所有的幸福是可能一瞬间消失的,全都没有了,有时候我会害怕自己太依赖阿娘,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觉安全。直到你也被人抓走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我好怕自己太喜欢你,我必须假装不太在意,以免被一直追着我的怪物发现我又快乐起来了,怪物知道我不配快乐,会抢走你。比兔子好的人太多了,皎尾可以随时喜欢任何人。”
“皎尾没有喜欢任何人,皎尾只有兔子。”皎尾据理力争:“恰恰相反,兔子有很多驸马,皎尾一直都只有一个公主,皎尾很努力变成好驸马,皎尾更害怕。”
温绛耳吸了吸鼻子,好奇:“你有什么好怕的?你从小就特别厉害,喜怒不形于色,遇事沉着,冷静自持,又不爱跟人闲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皎尾歪头,皱眉费解地注视兔子,“羡慕?你小时候经常说着说着,突然问我怎么不说话,问我在想什么,我很紧张,其实我什么都没想,不像兔子,小狗精是空的。像所有喜欢卷着柱子发呆的傻龙一样,每时每刻、每年每月,世间发生的一切,在我们眼里没有区别,兔子羡慕这个?”
“这在我看来就是优点。”温绛耳强调:“冷静自持,才是成大事的作风。”
皎尾哼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坦诚控诉:“兔子以为我为什么冷静自持?兔子以为我不想把所有扮驸马的烦人精一尾巴劈开?只是我的道德底线依照某只兔子的承受能力来调整,怕吓到兔子,怕被嫌弃,我只能冷静自持。”
温绛耳噗嗤笑了,但还是泪汪汪的:“说的你好像步履维艰,我明明一直很纵容小狗精。”
皎尾眯起眼反驳:“我晚上多吃两根鸡腿你都要不给我讲睡前故事,什么算纵容?皎尾不需要纵容兔子,爱说话的兔子,爱冲动的兔子,鲜活像火焰的兔子,和冷静自持的小狗精,路边随便一块石头都比我冷静自持,但没有任何一块石头、任何一个生灵,能代替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