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冰峡微微震动起来,冰块簌簌落下。
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阴影, 缓缓从最深处的黑暗中显现,而后底下的冰面骤然裂开,露出寒凉的水面,蜿蜒游出。
这个身影通身覆盖着幽蓝色鳞片,身躯粗壮如殿柱,长长的颈项高高昂起, 像是一头巨蟒, 却生着独角,颌下有着长长的须髯,大部分身体还隐藏在阴影冰层之下, 无法窥见全貌, 让人望而生畏。
云湛大叫道:“是蛟兽!”
这头巨兽其散发出的威压,远非先前遇到的巨甲兽可比。
见云湛出声,巨兽的目光便凝聚到他的身上。
云湛倒吸一口冷气, 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握紧了短笛,如临大敌。
这等存在于传说中,堪比仙神的大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似乎是刚刚苏醒的?
千灵虽然一路上跟着,遇见了不少妖兽邪魔,但如此庞然大物还是头一次见,震惊得狐嘴微张。
若不是被陆无辞紧紧抱着,几乎要尖叫出声,小爪子死死攥着他的衣襟。
然而,那蛟兽并未发动攻击。
它那双巨大的黑色眼眸,只是略带好奇地看了看如临大敌的云湛,然后目光落在了被陆无辞护在怀里吓成一团的白毛小狐狸身上,眼中莫名闪过一丝笑意。
令千灵摸不着头脑。
最后,它的目光定格在了陆无辞身上。
巨大的头颅缓缓低下,凑近了些许。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意味,而后仔细地感受着陆无辞身上那不受控制散发出的淡金色光芒和神圣气息。
众人与巨大的蛟兽在诡异的氛围中,保持着对立。
紧接着,让云湛和千灵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那蛟兽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看起来很是激动。
它抬起头,长啸一声,震得冰块再次落下,带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和哽咽,率先开了口:“这种气息……不会错!是她的孩子,是神子!您终于……终于来到了这里!”
神子?
云湛猛地看向陆无辞,此蛟兽竟然也与陆无辞有关吗?
千灵也愣住了,仰起小脑袋,呆呆地看着陆无辞紧绷的侧脸。
陆无辞闻言,也是一僵。
蛟兽的话语在他始终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母亲?
这个词对他来说,遥远而陌生,甚至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具体的概念。
自他记事起,身边只有威严而忙碌的父亲,人界的上一任君主。
宫中从未有人敢提及他的母亲,仿佛那是一个不容存在的禁忌。
他也从未问过,并非不好奇,而是自幼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理智告诉他,那或许是父亲不愿触及的伤痛,或许有难以言说的宫廷秘辛。
他将这份深藏的好奇与或许存在的渴望,彻底冰封在了心底最深处。
他强压下心头的剧烈震动,眼神依旧冰冷,直视着蛟兽巨大的眼眸,声音沉稳定,不带丝毫情绪:“我不知你所言为何。”
那蛟兽却激动地摇头,长长的须髯拂过冰面,带起碎冰:“不会错!绝不会错!小老儿在此沉睡万载,等的就是这一天!这气息,与当年恩人离去前留下的一缕神力本源同源!您身上流淌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神血!是神女的后人啊!”
神女?
陆无辞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可能与母亲相关的称谓。
所以父亲从不提及,是因为天地殊途?
所以他那与历代人皇截然不同的血脉力量,源自于此?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他的脑海,但他俊美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些。
千灵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骤然降低的温度,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害怕那巨大的蛟兽了。
她用小爪子轻轻扒拉他的胸口,仰着头,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呜呜?”(你没事吧?)
陆无辞低下头,对上她清澈担忧的眼眸,而后抬手,用指尖极轻地拂过她的头顶,动作有些僵硬,却是一种无言的安抚,示意自己无事。
蛟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极力抚平内心的激动,巨大的眼眸中透出几分笑意,语气变得怪异地慈祥:“神子不必疑虑,也不必否认。您的力量尚未完全苏醒,故而难以感知其源。但对我这等曾蒙受神恩,对那股力量刻骨铭心的老家伙来说,自然是清晰无比。”
不等陆无辞接话,它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开始絮絮叨叨:“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这片大荒还未如此死寂。小老儿我当年遭逢大劫,身受重创,元神溃散,奄奄一息地坠落于此,即将被永恒的冰雪埋葬。是神女殿下恰巧路过此地……”
蛟兽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怀念:“她并未因我妖身而轻视,反而以自身精纯的神力,为我稳固了即将消散的妖魂,修补了部分本源,赐予了我在这蚀骨风中也能长存的力量。若非神女恩典,小老儿早已化为这冰原的一部分。”
云湛听得心神激荡,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辈,那位神女……后来去了何处?她……为何会留下血脉在人界?”他问出了陆无辞绝不会主动询问的问题。
蛟兽巨大的眼眸黯淡了一瞬,摇了摇头,声音带着遗憾:“神女殿下并未多言。她似乎……在追寻着什么,或者说,在躲避着什么。她为人极为低调,甚至有些……疏离尘世。她赐下恩泽后,只留下一缕神力本源置于这冰峡深处,说是或许将来有缘,她的后人会循迹而来,届时望我能照拂一二。随后便飘然离去,再无音讯。至于为何与和人留下血脉……小老儿亦不知晓。神意莫测,或许有其深意。”
它看向陆无辞,目光重新变得热切。
陆无辞沉默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只有紧贴着他的千灵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绷得有多紧,他的心跳,在那一刻跳得有多快。
母亲……是神女。
她救过这条蛟兽,然后离开了。
她留下了线索,期待着他的到来。
为什么?
为什么离开?
父亲知道这一切吗?
他又是以何种心情,抚养着拥有神血,却也注定没有母亲的孩子?
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甚至还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委屈。
但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多谢告知。”
如此平淡的反应,反而让蛟兽愣了愣。
它似乎期待看到更激动人心的认亲场面。
千灵却急了。
她虽然懵懂,但也听明白了大概。
陆无辞似乎从来没见过他的母亲,莫名有了一身力量,如今误打误撞得知的母亲的一丁点消息,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反而好像更难过了。
她不懂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她只知道陆无辞不开心。
她挣扎着从他怀里探出更多的身子,喉咙里发出焦急“嗷呜嗷呜”声,试图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陆无辞被她这笨拙又真诚的安慰弄得一怔。
这种小动物特有的依赖和关切,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掀起的波澜。
他低头,目光终于彻底缓和下来,用一根手指轻轻抵开她狐狸的小脑袋,低声道:“别闹。”
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责备,反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云湛在一旁,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没想到陆无辞的身世竟如此惊人。
他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回正轨:“前辈,您方才说,在此等待神子,是为了照拂?如今神子已然到此,您可知晓,他体内神血似乎……尚未能完全掌控?而且此地环境对他消耗极大。”
说完,他指了指陆无辞苍白的脸色和依旧虚弱地靠在他怀里的千灵。
蛟兽闻言,巨大的头颅点了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小老儿感受到了。神子您的力量如同被重重枷锁封印,仅能本能地逸散少许,且似乎……有阴邪之力试图侵蚀?至于这大荒的蚀骨风,对未曾真正觉醒的神血而言,确是负担。”
它巨大的眼眸看向陆无辞,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关切:“神女殿下留下的那缕神力本源,不仅是为了让我识别后人,其中更蕴含着她对这种力量的指引,或许……能为您指引初步的方向。”
此言一出,陆无辞的眼神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
力量,正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东西,在身份引来觊觎的时候,才有能力保护自己,清除障碍。
“在何处?”他言简意赅。
蛟兽巨大的尾巴轻轻摆动了一下,指向冰峡最深处:“请随我来。那缕本源深嵌于万年玄冰之心,需您亲自以血脉之力引动,外人无法触及。”
它又看向陆无辞怀里的千灵和旁边的云湛,语气温和:“这两位朋友可在此稍候,前方寒气极重,恐伤及这位小友。”它显然看出了千灵的虚弱。
千灵一听,立刻死死抓住陆无辞的衣襟,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喉咙里发出抗议的呜呜声。
她才不要和他分开,这里危机四伏,刚才那个黑影太可怕了!
陆无辞低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幽深寒冷的冰峡深处,略一沉吟,对蛟兽道:“无妨,她与我一起。”
他自然不会将虚弱且刚被袭击过的千灵单独留下,即便有云湛在旁。
唯有放在自己眼前,才是最稳妥的。
蛟兽似乎有些惊讶,但并未反对,只是呵呵一笑:“神子既然如此决定,那便请一同前来吧。这位道友……”它看向云湛。
云湛立刻拱手:“晚辈在此等候即可。”
他知道前方或许涉及陆无辞的传承秘辛,自己不便参与。
陆无辞抱着千灵,跟随那庞大的蛟兽,向着冰峡最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光线越暗,温度也越低,四周的冰壁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幽蓝色。
然而,奇妙的是,那无孔不入的蚀骨风在这里几乎完全消失了,仿佛被某种更强的力量排斥在外。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冰洞之中。
洞中央,矗立着一根需要晶莹剔透,并且极为巨大的冰柱。
冰柱内部,隐约可见一团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晕在缓缓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却又感到无比敬畏的气息。
那光芒的气息,与陆无辞体内的力量同源,却更加博大。
蛟兽巨大的头颅抵在冰柱前,语气变得无比恭敬:“神子,就是此处。请您将手置于冰柱之上,尝试以心神沟通其中的本源之力。”
陆无辞深吸一口气,将千灵小心地放在一旁一块较为平整的冰台上,叮嘱道:“在此等我,不要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