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眸中泛着水光，平直的睫羽遮出淡淡的阴翳。

　　“能守在殿下身边，小神求之不得。”

　　云天骄收了鞭子，居高临下坐在马上，掂量地盯了知微半晌，终究不置可否地勾了下唇，转身扬鞭而去。

　　知微眸中映着长公主策马跃动的身影，也腾跃上马，举手投足间透着一丝势在必得的懒散。

　　他余光里瞥见什么，冷冷回眸，遂漫不经心打了一下马鞭，紧随云天娇而去。

　　被知微那一眼所瞥的方向，两道若实若虚的人影正立在一间凉亭上方。

　　“青元仙尊，刚刚那位是镇国长公主吧，她不是你的香客榜榜首嘛？我怎么瞧着，如今她身边那位举止亲密的男子，是位神明？”

　　说话之人正是墨悲神尊，他此时正手搭凉棚，引颈而望，显然是将刚刚云天骄和知微的举动全都收在眼底。

　　青元仙尊站在墨悲身边，带着恭敬地微微俯身，表情难辨：“回墨悲神尊，镇国长公主确实是在下的香客榜榜首。”

　　“唔……那你不用追过去看看？”墨悲很是替青元担忧，“小心这么大手笔的香客跑掉哦！”

　　青元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最后还是冲墨悲躬身行了礼：“墨悲神尊许久未曾到凡间游历，天尊特意嘱托在下相陪，怎能因区区凡人之事耽搁。”

　　他嘴上虽这样说，实际心中想的却是，那位镇国长公主一向痴心于自己，纵使这些时日找了新神相陪，甚至还停了他许多神殿的香火，大底是因他上次爽约而赌气罢了，只要他腾出时间，稍微哄一哄，长公主自然就回心转意，继续为他焚香筑殿。

　　他在长公主心中的地位，终究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游仙野神能够撼动的。

　　“这样的嘛……”墨悲笑盈盈的眼望过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仙尊，似乎早已洞察一切，“不愧是天尊亲口称赞之人，果然很稳重负责呢！那今日就要麻烦你，带我享用这人间美食啦！”

　　墨悲揉了揉肚子，活动活动腰身，凌空从凉亭顶端跃下，遮掩了天神法相，化身为一名麻衣凡人少年，混迹于人群之中。

　　青元也跟随在他身后，化身为凡人男子。他们所经过之处，恰是一间青元神殿，里面香火旺盛，香客众多。青元见此情景，心内稍定，刚刚看到长公主策马离开时的一丝不安，总算是随之散去。

　　……

　　“嘶，知微，你可以重一点的，这样很难受。”

　　“是，殿下。”

　　午夜子时，差一刻。

　　凤榻之上，纱帐之内，云天骄一手撑头侧卧于锦绣堆里，垂眸看着脚下，眉尖轻蹙，脸上露出一丝难耐的表情。

　　层层叠叠的罗裙向上提起，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脚踝。

　　烛火晦暗中，手提毫笔的天神，正挽袖俯身，于长公主皓白的脚踝处温柔作画。

　　因刚刚他下笔过于轻柔，羊毫笔的笔尖刮得云天骄极痒，下意识想要缩回脚，却又被对方及时按住，这才没破坏了此时那如脂肌肤上盛开的一朵艳红牡丹。

　　经云天骄抗议后，知微下笔果然重了许多，可是他抓住她脚踝的手却没放开。

　　这回作画的地方不痒了，那若接若离的羊毫笔，似搔在了心尖上。

　　“殿下，画好了。”

　　终于，这场近乎于酷刑的画作结束，云天骄面若桃花，眼圈泛红，起身凑过来细看，只见脚踝上一朵红牡丹妖冶明丽，肆意绽放，竟像一朵真的花。

　　“你确定这样就不会被鬼界发现我是活人了？”云天骄抱怀疑态度。

　　“还差一步。”

　　知微收了笔，俯身凑近，在那牡丹花上轻轻吹了一下。

　　如风拂水面，惊起涟漪。

　　云天骄顿时觉得头皮发麻，移转了目光，不去看知微。

　　“颜料已干，这样才可以，殿下。”

　　天神复归正襟危坐，露出纯良无害笑容，只是末尾一声“殿下”，唤得百转千回。

　　云天骄轻咳一声，飞快整理好裙裾，正准备光脚下榻穿鞋，知微却已经单膝跪于她面前，以手托起她一只脚，放在膝头，亲自为她将罗袜套上。

　　他拿起一双不常穿的鹿皮短靴。

　　云天骄嫌弃地蹙眉，“不想穿这个，鞋底太硬了。”然后勾了勾脚趾，指向榻边的金丝履，“穿那双。”

　　知微耐心解释：“殿下，鬼界鄙陋，不比皇城处处青石铺路，穿丝履容易伤到脚。”

　　“那行吧。”云天骄勉为其难地同意了，目光落向一旁刀架，又道：“我可以带‘真言’么？”

　　她本是随口一问，原本也没打算得到肯定的答案，毕竟带着一把斩鬼刀前往鬼界，实在有点嚣张。

　　可是出乎意料，知微却道：“可以，鬼众好斗，殿下随身带着它，也好防身。”

　　他起身，替云天骄取来刀，轻轻一挥手，自道袍下摆割下一段布料，缓缓缠绕在“真言”刀鞘之外。

　　“这样鬼众便不会察觉到这把刀的敌意了，不到万不得已，殿下不必令此刀出鞘。”

　　“好。”云天骄去屏风后换了一件暗红色的窄袖常服，接过“真言”挂在腰间。

　　世人见神仙显灵者多，去鬼界一游者少，云天骄心底多少还是有点兴奋的。

　　她将一切准备妥当，正打算问知微准备如何前往鬼界，却见知微手中多出一条红绸。

　　“殿下，可否？”

　　知微征得云天骄的首肯，才轻轻将红绸蒙在她眼上，自脑后绑好，确定不会脱落下来，然后牵起她的手。

　　“为何不让我看？”云天骄问。

　　“人鬼交接之处，多面目狰狞的恶鬼游荡，担心冲撞了殿下。”

　　云天骄不以为意，“本殿看上去有那样胆小么？”

　　“并非担心殿下惧怕。”知微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只是怕殿下看到恶鬼，心生厌恶，日后会将那些丑陋面目与我相联系。”

　　不知是不是多心，她竟好像从他语气中听出些淡淡的怅然。

　　不禁想到他那日在伞下对她说：“小神希望，殿下与小神有关的所有回忆，都是能够取悦殿下的。”

　　他当时垂眸看着她，鸦羽般的长睫遮掩住眼底碎光，那是云天骄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

　　这样美的男人，又怎会担心自己与恶鬼相联呢？

第10章 010 鬼界 据说那方面的能力特别强……

　　云天骄被知微牵着手向前走，起初视野中只有朦胧烛光，那是长乐殿内的灯火。

　　渐渐地，灯火寂灭下去，四周陷入一片无底的黑暗。云天骄觉得自己被冰冷阴湿的空气包围，后颈汗毛都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

　　知微的手便是在这漆黑中，攥得更紧了些。

　　“殿下，别怕。”

　　云天骄没吭声，只是无意识回握住知微的手。

　　黑暗中的天神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无人问津的笑。

　　人鬼交界之处，俗称黄泉道，常有形态丑陋的恶鬼出没，因鬼魂进入鬼界之前，大多浑浑噩噩，十之八九还保持着死时的惨状。

　　可此时此刻，以两人为中心，方圆百里间，竟是看不见一丝游魂，即便偶尔有残灵向这边飘过来，也都远远改了道，像是退避着什么。

　　是以黑暗空旷的黄泉道上，就只有那神力低微的天神，牵着他的长公主踽踽前行。

　　终于，就在云天骄怀疑自己是不是瞎掉的时候，眼前再次出现了光感，由弱极强，给她适应光线的同时，周围也如解除了听感封禁般，蓦地嘈杂热闹起来，叫卖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进入了什么市集。

　　到最后，云天骄眼上蒙的红绸已经可以透出张灯结彩的楼宇轮廓，透过大红的底色映出来，竟有种新婚大喜般的热闹灿烂。

　　红绸被解开，云天骄环视四周，眼里带着惊奇。

　　“这……便是鬼界？”

　　她从没见过如此繁华的街道，就连云迟国皇城最核心的区域，与此处相比也不及万一。

　　道路两边几乎看不见一层的矮房，多为二层三层的楼宇，点着花灯，挂着彩纱，靡靡之音里掺杂着放浪不加收敛的欢歌笑语。

　　街上摩肩接踵，满是行人，除了偶尔瞥见几人牛头马面，或是面色苍白如纸，几乎和凡间没有什么区别。

　　“这位小郎君，给你的小娇娘买朵花吧，我这可是经过特殊药材炼制的，有驱神避仙的功效哦！”

　　一个卖花郎凑过来，笑容满面向知微推销。

　　云天骄在卖花郎的花筐中拨了拨，看了眼身旁的天神，确认地问：“这花，真的能驱神？”

　　“那当然了！您别看只是一朵小小的花，若是让哪个不长眼的神触碰到，就算不会神元消散，也要倒地吐血三升，神脑子肿成猪脑子！”卖花郎口若悬河地吹着牛逼，不成想刚好一只膀大腰圆的猪妖路过，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喂！嘴巴放干净点！”

　　卖花郎脖子缩了缩，目送猪妖远去，继续唾沫横飞地吹嘘——

　　“小娘子，您就不要怀疑了，我花老三的货绝对货真价实，假一赔千，您就放心买吧！看您长得多美啊，咱们幽冥鬼界这些年虽然治安不错，也保不齐什么时候混进来一只神，买朵花戴在头上，既美，又能防身，多好呀！”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混进来一只……是吧？”云天骄问知微。

　　“是啊，很危险。”知微煞有介事地点头，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单纯又无辜。

　　云天骄忍笑忍得肚子疼，从花筐里挑了一只紫色的木兰。

　　“好了，就买这支吧。”她想要去摸荷包，突然想起来这里是鬼界，凡间的钱物应该不能流通。

　　正想抬头去看知微，手中却一空，那朵紫色的木兰花已经被知微接过去，轻轻插在她发顶。

　　“嗯，好看。”知微看着她笑。

　　云天骄见卖花郎已经乐呵呵走了，疑惑道：“你已经付给他钱了？用什么付的啊？”

　　知微将一只黄色纸鹤递过来。

　　云天骄拆开一看，“这不是人间烧的纸钱么？”

　　原来这玩意真的有用啊……

　　大概是那卖花郎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此时一群商贩闻到了钱味儿，抱着各自贩卖的货品围了过来，其中卖什么的都有，一时间鸡飞狗跳。

　　为了避免云天骄被冲撞到，知微将她拉入怀中。

　　云天骄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味，垂落胸前的黑发冰凉如墨玉。

　　“这位公子，马上就要三月三上巳节啦，不给身边的小姐买一瓶神油嘛？跟你说啊，我这神油劲儿可大了！用上以后你们三天三夜……唔！唔唔唔！”

　　一个毛脸雷公嘴，长得猴儿样的小贩力排万难，拼命挤到所有商贩的最前头，正准备眉飞色舞地介绍。

　　知微却已经从身边水果摊贩的筐里捡了个桃子，塞他嘴里，堵住了后面的话，然后拉起云天骄的手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