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殿下……”
穆戈口齿艰难，似乎竭尽全力才从唇齿间挤出来这两个字。他被斩鬼刀斩断的那条胳膊很快又重新长出来，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上回两人分别时，云天骄给他的长公主手牌。
“殿……下……”他双手将手牌捧起，恭敬递向云天娇，亦如生前模样。
云天骄接过手牌，忽地紧紧捏于掌心。
“穆戈，是皇家对不起你。”她眼中沉痛，有那么一瞬，甚至想亲手宰了云天齐，可她知道，穆戈的惨剧，并不只是因为云天齐。
穆戈直挺挺在云天骄面前跪下，眼中血泪滴落。
“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杀……我……杀……我……”
他握住云天骄手中的斩鬼刀，掌心被锋利的刀刃割得血肉模糊，可他却若无所觉，仰着脸向她恳求，赐他一死。
“不想……做怪物……我……控制不住……”
穆戈眼中血泪越来越多，最后在脸颊上汇聚成两道狰狞的血痕。
云天骄却没有丝毫嫌弃，只是拍了拍他的头，如长者安抚无助彷徨的小辈，然后忽地俯身靠近，压低声说了一句：“能否为我，再做最后一件事？”
无人知道长公主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和那恐怖的魔煞说了什么，只知道当长公主起身，魔煞忽地发狂，竟向着长公主身边的知微天神发难。
穆戈以极快的速度，用血柱塑成囚笼，将知微困在其中。知微反应过来什么，没有管穆戈，反而去看云天骄，恰对上云天骄望向他的目光。
视线短暂相接，云天骄勾了勾唇，接着吹了一声响哨，事先被她拴在一旁的良驹应声奔来，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长姐！你，你要做什么去？”云天齐还坐在地上，望着云天骄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于视野，竟头一次生出长姐要弃他而去的恐慌感。
“回来！不要去！”似是猜到云天骄要去做什么，知微突然疯了一样地开始冲撞穆戈布下的结界。
可是魔煞超脱六界，即便强悍如知微，一时间也无法挣脱。
知微眼中怒火燃烧，隔着蛛网般的血色囚笼对穆戈道：“你这样会害死她！你想看着她去死么？”
“这是……我最后，能为殿下做的……报她……知遇之恩……”穆戈的状态不是特别稳定，他的红色魔瞳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似乎在努力保持着自主意识，神情既痛苦又矛盾。
知微看着这样的穆戈，忽然有种深深的后怕，想到当初若是他没有遇到她，不知道最后会不会也沦落成这副模样。
“你的知遇之恩，怕是要报不得了。”
知微声音沉冷，终于放弃用神力破除禁制，转而开始将体内源源不绝的灵之力释放出来。磅礴的气流变化中，他的发丝飞舞，衣袂掀动，身上的白色神袍褪为黑色鬼王冕服，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显出鬼王真身。
相比于仙君级别的神元力量，他的鬼王内丹之力才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又与魔煞同源，虽灭不掉魔煞，却完全可以从魔煞的结界中挣脱。
然而，就在那红色结界蛛网破碎的瞬间，穆戈与知微之间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连接。
他竟读取了知微这一生的回忆：从天庭相识，到夜雨旖旎，他被她赐名，也为她而死。他化鬼，上天入地寻她，却终究错过一世，可是，他最后还是找到了她。
万千画面在穆戈眼前掠过，他就像趴在窗外的行乞者，偷看别人家的宝藏，既羡慕，又怅然。
街道上的百姓早已因为鬼王的现身而吓得逃离，剩下拜鬼的信徒，多为流民，都成片成片地跪倒。
漫天血雨坠落，染红了寸土寸金的繁华皇城。鬼王破除结界前去追寻他的长公主殿下，唯有穆戈呆呆站在原地。
他望着知微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轻声自言自语：“可惜，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等来救赎我的神女。”
……
云天骄一路快马加鞭，她知道穆戈拦不住知微，只能拖延时间。索性，在知微赶到之前，她顺利抵达万溪之地。
昔日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如今遮天蔽日，怨气冲天，血湖一望无际，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向外蔓延，汩汩冒泡的血湖中源源不断有血鬼爬出，从诞生到上岸为害，几乎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云天骄将脖子上挂着的金刚杵吊坠拿出来，举在身前，想以此趋避血鬼，靠近血湖。她原本以为这些血鬼会忌惮这件属于上古神尊欲梦的法宝，可奇怪的是，相比于金刚杵，它们似乎更惧怕云天骄手中的斩鬼刀。
这让云天骄十分意外，回忆这把斩鬼刀的来历，她只记得是某位想要讨好她的低阶小神作为生辰礼物送她的，甚至都忘了那小神具体是哪个。
不过这些对她来说也已经不重要了。
她此来，是准备将自己活祭给这片血湖的。
云天骄之所以猜到自己的命能够消解掉魔煞的怨念，还是因为知微。
从穆戈被斩首之后，知微的反应就极其不对劲，甚至还企图将她囚禁起来。
所以出宫的第一件事，她将知微支开，谎称去找沈珩桢，实际是去找墨悲神尊，当时墨悲和贡新两位神尊都在，她从他们的口中确认，只有神尊级别以上的神元，能够平息魔煞的怒火，让其归于湮灭。
云天骄没有立场去谴责现如今的三位神尊和一位天尊，责难他们不肯为了凡间众生牺牲自己，可既然她是欲梦，身上应该也有属于神尊的神元，这一点在鬼蜮公主阿梦的记忆中，是可以确认的。
此次魔煞之祸的源头本就因云天齐而生，于公于私，这代价都应该由她这个长公主来承担。
倘若注定要背负生生世世活不过十九岁的诅咒，那么这一世以这样的死法终结，倒也算死得其所了。
随着又一波血鬼从血湖中诞生，再缓缓爬上岸，云天骄挥出斩鬼刀，将那些血鬼斩为齑粉，接着刀锋未去，顺势划了半圈，转而割断自己的咽喉，动作利落又干脆。
剧烈的疼痛从颈间传来，鲜血溅入血湖中。
“殿下！”
知微声嘶力竭的怒吼从背后传来。
云天骄睫毛微微颤动两下，心里想的却是：幸亏她下手足够快，半分都没有犹豫，不然只怕是死不成了。
知微尽管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云天骄，却还是晚了一步，就像当日云天骄未能将穆戈从绣衣直使的刀下救回来。
云天骄生怕知微赶到，会用鬼术将她救活，斩鬼刀又往深处割了几寸。
她感觉到濒死的虚浮，果然看见一团温暖的光团自胸中沁出，一点点升上半空，开始向血湖中沉落。
原本只是安静鼓动着气泡的血湖沸腾起来，浪涛翻滚，像是在渴望着神元的注入。
知微一手从身后揽住云天骄，一手以鬼术之力将那神元束缚住。可大概是云天骄想要以自己神元祭湖的意念太强了，知微甚至拘束不住那神元，尽管拼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向湖面下沉。
“殿下你知不知道，祭了神元，你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知微双眼通红地盯着她，那双桃花眼就算在这种时候，也好看得不像话。
云天骄手中的斩鬼刀掉在地上，她侧过头看着知微，很努力才将手抬起，轻轻在他眼角触碰了一下，笑了笑：“我不是本就该死了的么，魔煞既出，总归要有人来管，不然还能怎么办。”
“天界冤枉你，世人毁谤你，你还未曾为自己正名，如此这般殉了自己的神元，可值得？”
“做便做了，何必在乎世人评说？”云天骄倒是觉得往事随烟，颇为洒脱了。
知微愤恨道：“你如今已经不是神女，凭什么还要背负这些？大不了我随便去杀个神尊，逼迫他们去祭湖……”
连云天骄都知道，以神元消解魔煞，是要百分百的自愿，更何况是知微？她知道他只是无法接受，在发泄情绪，因而也不去反驳，只是摸了摸他的脸。
“对不起啊，知微……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但我想，你应是也猜到了。”
知微以自己的手覆盖住云天骄的手，两人双手于他面上交叠，他终是忍不住，哽咽道：“都怪我，若不是我将鬼王的祝福赠与穆戈，他也不会在死后变为魔煞……是我……应该由我去替你祭湖……”
又说傻话了。
你一个鬼灵，自己还一身怨力呢，又怎么可能去平息魔煞的怨力？
可是云天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只能笑着看他，看着他，带着神女的慈悲与包容，亦如当年她身受重伤，泥菩萨过河，却还是笑盈盈对他道出那一句：“你这小孩，大人的事，少打听。”
属于上古神尊的神元以不可逆转之势，强行沉入了血湖之中，激起巨浪。知微毫不迟疑，几乎在神元沉入血湖的同一时间，抱着云天骄的尸体，一起跃入湖中。
天地间万鬼齐鸣，却不是痛苦的尖锐嘶鸣，反而像是某种解脱的叹息。
那些刚刚爬上岸，正行尸走肉般奔向附近城池村庄的血鬼，一瞬间化作青烟，升入天际。血湖的面积开始一点点萎缩，而远在皇城内城之中，已经全然失去人类情绪，开始大肆滥杀无辜的穆戈，也终于停下了动作。
一个险些死于他血口的妇人赶紧爬起来逃命，穆戈昂起头，望着漫漫苍穹，咧到极限的嘴巴如释重负地一点点回归正常，他甚至露出温和的笑容，闭上眼，张开双臂，无声无息化为了飞灰，弥散于天际。
旁边正在击杀泛滥血鬼的天神们也全都停下了动作，望着四周血鬼一个接一个消失，他们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是哪位神尊殉了自己，平息了魔煞之力？
第98章 098 变猫 大胆！竟敢摸本殿的头！……
欲梦并非寻常转世轮回，她的每一世都是以神元为载体，神元灭，则魂魄散。当初不知道是何原因，她能在神元消散后保留一丝微末的残元，经过几世的温养，如今神元已经恢复成明亮耀眼的样子。
也多亏了这样完整强大的神尊神元，才能化解魔煞之力。
知微随着云天骄的神元跳入血湖之中，便眼睁睁看着那枚漂亮的神元一点点分崩离析，化作万千光点，四散开去。
“殿下……”
他倾尽全力，将那些光点束缚住，强迫它们重新聚拢粘合。
然而，强行将濒临消散的神元聚集起来，无异于逆天道而行。万溪之地的上空阴云聚拢，天边竟隐隐有雷音传来。
知微很快便觉得头痛欲裂，呼吸困难，四肢百骸像是被某种强横的力道拉扯着，好像也要将他撕碎成千万片。
求生的本能在驱使着他收回灵力，赶紧离开这里。
可他却不肯。
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她。
如果活下去是要以永远失去她为代价，那他宁愿不要活。
“欲梦……”
知微犹如顶着巨山压顶的千钧之力，发了狠，拼了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像是在念仇人的名字。
这一次，你别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轰隆隆的雷鸣炸响，黑云沉沉压下地面。
知微眼中血丝密布，完好的右手食指开始一点点变得残缺，整个身形也越来越单薄削弱，竟是逐渐恢复成他死前作为仓寒的少年模样。
这是鬼力濒临耗尽的症状！
“殿下，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便不会再让你受诅咒之扰……”
他近乎狞笑着，将通身鬼力注入到欲梦的神元之中，竟是丧心病狂地企图将神元转化为鬼元！
电闪划破苍穹，滚滚天雷开始一道一道轰下，正落在知微和欲梦那枚神元之上。
知微在这雷劫之下依然不肯放开欲梦的神元，直到天雷将神元劈成了两半，其中属于天尊神元的部分溃散入天地，却留下一团如幽魂般的鬼元，被知微牢牢锁住。
眼看着自己的计划即将成功，知微趁着最后一丝清醒，将这鬼元推向云天骄的身体。
可也许是云天骄的身体经过这十几年的神元洗涤净化，已经不可承受鬼灵之力，那鬼元竟是与她这具身体十分排斥，无法合一。
这新生的鬼元承载了知微数百年的力量，十分强大，可是毕竟不是自己本体修炼出来的，在阳间不可脱离载体太久。但知微却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
此时血湖已经被欲梦的神元彻底净化干净，他和云天骄被冲击到一条溪流旁，一只黑色的小野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正凑到溪边喝水。
模糊视线中，知微看到一人撑伞而来，轻轻一推，便将鬼元推入到一旁的小黑猫身上。他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似乎曾经也有相似的事情发生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那撑伞之人原地一划，布下一个通往幽冥鬼蜮的法阵，将知微和小黑猫一并传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