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道:“他比我狠得多。”
越星生的麻烦是云隽铲除的,他用最简单的手段--下毒。
姨妈石不名之死是云隽顺手扔下了她,以为扔掉这个包袱就斩断了胡笳对中原的渴望,那么事实就是胡笳筹谋了一次出逃。胡笳出逃失败后,她再度回到云隽身边,她一路埋下线索,引得中原人来追,云隽应对之时,胡笳再暗中发展她的力量,但被发现后,胡笳拉来的手下全部身首异处。
鞭笞和管束是方方面面的。
薛冲问石胡笳:“那他有软和过吗?”
胡笳点头:“在我学会软之后。”
硬碰硬的时候,胡笳一旦抢到先机,云隽的鞭痕会落到两个人的身上,越缠越紧,焉有妹妹遍体鳞伤而哥哥毫发无损的道理?
但后来胡笳用西通的语言问云隽:“能讲一次,你在小宛庇护我的故事吗?”
云隽道:“缺一个铃。”
胡笳给薛冲比划了一下:“中原不常见,但西原到处都是。”
她敲了敲思危剑,思危剑发出沉闷声,她又往剑端敲了敲,思危剑的声音清了一些。
胡笳道:“凑活着听吧。”“西原有很多乐器是敲来敲去的,每一样敲起来声音都不一样。”
她轻声道:“人下葬时的铃是独有的。”
“西原人信奉佛法,西通国内有孔雀塔。孔雀塔垂金铜铃,有人濒死,僧侣以手触铃,铜铃响,为凶,转生凶厄,金铃响,为吉,转生吉祥。可若诚心在塔下磕头求佛,风止而铃不响,重返人世。①”
胡笳此处笑了一声:“我们年幼时,我母亲在小宛国献媚,他在小宛为质,小宛国王抚摸我全身,他上前阻止,被处棍刑,缺水断粮。”
“我……我送水送粮,他送我一个铃铛。”
“那是我此生做过最傻的事,我把铃铛放在旷野之中,真心求佛,真心希望风为他停下。”
“我这辈子真的就信过这一次佛。中原的神我都不信,更何况西原的。”
“……铃铛果然没有响呢。”
石胡笳再没说下去,胡笳语焉不详,她说软硬兼施里软的那部分是缓兵之计,迫不得已,不算数。
总归是绕不过这个也叫胡笳的小女孩。胡笳给她的女儿命名胡笳。这在中原人眼里是不可思议的,甚至大逆不道的,但她乐意这么叫。
云隽也同意这么叫。
胡笳长高了,头发长出来了,伤口也愈合了。她没有哥哥,没有妹妹,在江南的檐下学跳跳蛙。
步琴漪注视着檐下的空地,那里有胡笳来过。她是为了兰石之争来的。
因为石胡笳曾经答应过步琴漪的。
而且她自己也想要思危剑,步琴漪送来思危剑的消息,她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自己汉人的根。
云隽甘心被她利用,纵容她在北境徒劳无功,但紧随不放,她带着孩子翻山越岭,云隽也翻山越岭,纡尊降贵来到他不曾向往也不喜欢的中原,于是两尊凶神一齐杀到了红林梅州。
薛冲讲到步琴漪不爱听的地方:“宁不苦陪着小胡笳玩。”
步琴漪果然不爱听,半眯着眼睛,微笑着点点头:“不错,傻子也有专长。”
铜镜绿【终]
故事讲到深夜,薛冲和步琴漪对着互相的脸叹了口气。
步琴漪有他的偏好,他道:“世人皆道石胡笳是祸世妖女,我只觉得她有情有义。”
薛冲心想,或许是因为步琴漪做的事也不道德,思危剑之后,步琴漪的名声也是一烂千里,得了个罗刹狐狸的称号。
他前往南理的时间很凑巧,正发生在兰捺和兰天枢再也克制不住大打出手的当口。
双兰不需要那把剑,就要争一个正统。兰天枢出身旁支,被主支的兰拣收养,已经上位武林盟主几年。兰捺身后则全是主支的女人们,似乎武功也更胜一筹。
丹枫已经很久没有内斗了。双兰岁数差不多,武功差不多,可是心性差了千万里。
这或许是因为处境不同。兰天枢不想死,他已经是武林盟主,他为什么要死?他有一个大他九岁的义母,义母武功不佳,却擅长弄权,她不能失去他。
兰捺不在乎死,他是妈妈们最骄傲的孩子,如果他不能斩兰天枢于剑下,那么他就会让他的母亲们失望。
双兰反复试探对方,武林盟的会开得无法停歇,各门派人人自危,也互相试探对方的意思。
这也是步琴漪如今可以躲在武馆的原因。他做的这件事对于听风楼来说简直居功至伟,天才如斯。他如今是想执行任务就执行,不爱执行就歇着。
步琴漪在南理除了带铁胆养伤,也没闲着。南部还有一个听风楼分楼摘月斋么,不过废弃多年,他顺便拿这个名头去招兵买马,防着前方人不够,他随时从南部调过去。
薛冲的武馆那时候收到了听风楼探子们的密切监护。
乃至于步琴漪让薛冲于中秋夜去探望他的母亲,也是这个意思。她需要明牌把自己和步琴漪三个字拉上关系,才能得到听风楼的保护。
薛冲看望完步琴漪的母亲,回家时已觉得气氛幽妙,在山林间就看到了数十张西通面孔,登时屏住呼吸,靠近房子时,宁不苦坐在椅子上抱着白发的孩子。
步琴漪闻此,轻蔑一笑。
薛冲叹了口气,道:“他吃了很多苦的。”
步琴漪倚在窗边:“活该。他应该千刀万剐。”
说不通的……薛冲放弃了。
宁不苦带孩子,薛冲战战兢兢和胡笳对谈,胡笳没见到步琴漪,似是很失望。
薛冲比划了一下:“你看,我就没吃你的醋。胡笳那么美丽,你和她生死相依,你还曾经帮她看孩子,我说什么了?”
步琴漪半眯着眼睛,别过了头。大概意思是说,这能一样吗。
薛冲手撑着脸颊,回忆起来还是心惊胆战:“她其实……因为你的原因,完全是把我当自己人。你说她有情有义,可她不止于此,堪称至情至性。”
“不过她真的很任性。”石胡笳与宁不苦谈判,宁不苦武功不佳,照理说,她可以随便拧断他的手脚,但她照样把宁不苦当一回事,很认真地和他谈条件。
宁不苦道:“这是我给冲冲的聘礼。”
薛冲脸都绿了,她当着胡笳的面疑似红杏出墙,胡笳还不把她切了做肉臊子?
可是石胡笳也不是个能拿常理衡量的女人,她从怀中摸出一块玉:“这个是西通的宝物。”
那玉在灯光下一照,满屋子的人谁不是发出一声惊呼。
胡笳微微笑道:“听闻是过去的王向王后表白的情物。”
“思危剑是杀物,不宜定情求娶。”
“我是天煞孤星,没有姻缘。”
“所以我和你换,你换吗?”
宁不苦立刻把思危剑送了出去。
薛冲拦的动作做了一半,胡笳已哈哈大笑,拎起思危剑,也是在光下拔剑,夜半桂花落,光刃照亮石胡笳的绿眼睛,她踌躇志满,野心勃勃,堪做王冠之上的中心宝石。
她抓起小胡笳,提剑隐身在月色之下,似乎是朝着云隽的方向去了。
薛冲稍微松了一口气,宁不苦则看着新的玉爱不释手,胡笳还不屑于做偷梁换柱之类的事,这块玉货真价实,无需要任何的故事,就知道它价值连城。
半个时辰后,宁不苦说:“冲冲,送给你。”
薛冲可不敢要,她正要拒绝,房下又出现了一双绿眼睛。
薛冲回忆起来至今心有余悸,那个夜晚惊心动魄,绿眼睛的兄妹都是凶神,薛冲一个局外人,真是被折腾惨了。
男人自称云隽,薛冲点头,胡笳先前骂了他许久,她怎么会不认识他。
男人的汉话不很熟,薛冲听得懂,但有点费力,她总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他的宝物失窃了,他要找回来。
薛冲当即想和宁不苦划清界限,但是宁不苦的武功就仅限于逃跑和纠缠,她要是此时不挺身而出,只怕日后会后悔。
步琴漪冷笑一声:“哦?”
薛冲辩驳道:“我要无愧于我的良心。”
步琴漪道:“你得说一声你只喜欢我,我才听得下去。”
薛冲嘴很忙,一边飞快道:“我自然只喜欢你。”
她又亲了他一口,步琴漪勉勉强强道:“其实这些事,无需你说,我也了解。”
无非是薛冲挺身而出,在云隽抓走宁不苦后,追了千里。无非是姓宁的傻子趁乱又表了几次白。无非是薛冲听完他表白,给了他几巴掌,又接了云隽几刀。
听风楼的探子回报得很清楚。
薛冲目瞪口呆,这时迟迟疑疑道:“哦,是你!是……听风楼,是二十四桥?”
步琴漪斜眼看着她,道:“二十四桥是我的手下,但那些帮过你的人里有不少我的师兄师姐。你记得一个很是魁梧高大的女人吗?”薛冲记得:“她曾经把我扛在她肩膀上逃跑。”
步琴漪道:“她是铁心师姐。我赠你的第一把剑,是她打造的。”
薛冲疑惑:“我见过铁心师姐,身材很像,但面孔似乎不太相似。”
步琴漪无奈:“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听风楼有易容一类的东西呢?”
薛冲一个个确认逃亡路上帮助过她的人。
薛冲坐在一堆红黄秋叶里,几里路外就是打得天花乱坠的兰捺兰天枢,那两个人的剑气几乎割裂了秋风,也砍杀了云气。
薛冲是什么危险什么躲开,石胡笳却截然不同,什么危险什么往上冲。
石胡笳照旧不肯跟云隽回去,也不肯和宁不苦换回思危剑。
双兰千钧一发的时候,胡笳从树上一跃而下,西原的弯刀淬毒,足以让十个人折戟。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绿眼睛是三丹枫林里最格格不入的颜色,思危的剑光骤然出现在双兰面前,双兰皆是眼前一亮,两人一如毒蛇逶迤靠近,另一如磷火出现在日光之下跳跃着闪动。
薛冲和宁不苦趴在山石后,这么大的场合,薛冲比场上的任何人都危险,因为石胡笳把孩子顺手塞给了薛冲。
小胡笳忽然病了起来,她奄奄一息,在枯木中空处躺着,秋风吹来丹枫的红叶,薛冲闻到一丝马的气味。
薛冲大感完蛋,这是云隽的兵马越围越紧,诚然云隽能保她妹妹,但如果小胡笳就此死在这里,云隽能放过她吗?
薛冲闭着眼睛,简直等死的时候,一个骑着驴铃铛哒哒哒的山野道士闯进她的视野,薛冲咦了一声,他怎么来的?
老道士背着手:“孩子病了?”
他把孩子抱上毛驴的背,甩了甩拂尘,薛冲一惊,赶忙去追孩子,可驴能跑多快,道士好心回头道:“慢点跑。”
道士找了个平地,支起一口小锅,就地给孩子煎药。宁不苦问他,他是谁。他没有回答,手结了个印,在孩子眉心留下祝福。在他的指引下,四人一驴上了山,三丹枫林枫1叶如火如荼,漫山遍野一路红叶枫毯子似的铺排到天的尽头,枫叶的中心,剑气直冲云霄,时不时痛苦的尖叫与哀嚎传来。
山上看底下的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晰,薛冲亲眼所见时任武林盟主的兰天枢卷出她生平见过最凶狠的一剑,这一剑他无论劈中谁,都不吃亏。
兰捺回身周转剑气,按照常理判断,薛冲以为这剑必然会劈断他的胳膊,薛冲和宁不苦同时吸了一口凉气之际,兰捺却如有神助,空中飞鸟成群啄断了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