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清他了。他胳膊伤没好,仍吊着绷带,瘦得脱相,脸上毫无血色,就连头发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简直像只散尽法力的精怪,憔悴不堪,又怨气盈天。薛冲不敢直视他。又一阵惊雷白电,薛冲今夜简直见到鬼。
他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转着喝水的茶杯,宁不苦的烧火棍被他踩在脚下,薛冲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天灵盖。
步琴漪放下瓷杯,在薛冲心里咯噔一声。
他转头看她,问道:“过家家,就是让那个蠢货学我?”
第70章 飞蛾就暖
步琴漪再次握紧瓷杯,他脚踩着烧火棍,无心过问里面究竟是废木头还是传世名剑,他的手腕里藏着一根细线,在他的腕骨上盘旋,步琴漪听到薛冲的呼吸声,俄顷听到雷声隆隆。 他和铁胆一起度过了几个月。他早就趟熟了各个门派之间的近路,他带着铁胆从北到南穿越九州只花了二十多天。 铁胆在他膝头发出嘶哑的声音,他有时安静,有时寻死,这其中夹杂着咒骂与哭泣,步琴漪只想要不计一切代价想要医好他,甚至违逆铁胆本人的意思,强行留住他的生命。 他两条胳膊都受到重创,右边的早在西通就算废了,左边的再一次传来熟悉的剧痛,他夜间时常有疼得想要暴起的时候,但他睁开眼睛,只是一动不动,心中茫然,什么都不想。 在红林梅州数月,梅解语小心翼翼问起他在北境的布局,他漠然道:“都忘了。” 伯父曾经派人来找过他,步琴漪只对使者道:“我内力全废,脸都变不成。从今往后只能是步琴漪,而不能是其他人。恕我无用,楼中事请另寻他才。” 他的母亲倪终南也来找过他。母亲抚摸他的头发:“你不要自苦。” 刹那间,步琴漪想起在洞穴里,他明知自己心力枯竭,修为全毁,不知道摔断多少根骨头之际,竟还抽出力气来安慰薛冲:“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苦啊。”步琴漪想起那时的自己,竟觉得匪夷所思。 母亲对他说:“一切可以从头来的。你还很年轻呢,还会有的。” 步琴漪笑道:“我不是死了个孩子。您把我说得像个流产妇人。” 然而野心究竟胎死腹中,他二十岁这年,吃下一个苹果,他自此如饮下灵丹妙药,志得意满,以为世界贴面扇中容他尽情开关。到如今,铁胆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哭泣着,又强打精神喝下一碗碗明知无用的药水,步琴漪总自虐似的想起那个熟烂的死婴——他和薛冲的一切。 步琴漪以为薛冲也是如此。 如果他痛苦,她也应该痛苦。如果他一无所有是个废人,那么她也应该日夜哭泣。如果他夜夜枕着对王转絮和铁胆的良心入睡,那么她就要戴着罪的枷锁踉跄前行。 不能见面,也要共苦。 梅解语带着满脸疑惑问…
步琴漪再次握紧瓷杯,他脚踩着烧火棍,无心过问里面究竟是废木头还是传世名剑,他的手腕里藏着一根细线,在他的腕骨上盘旋,步琴漪听到薛冲的呼吸声,俄顷听到雷声隆隆。
他和铁胆一起度过了几个月。他早就趟熟了各个门派之间的近路,他带着铁胆从北到南穿越九州只花了二十多天。
铁胆在他膝头发出嘶哑的声音,他有时安静,有时寻死,这其中夹杂着咒骂与哭泣,步琴漪只想要不计一切代价想要医好他,甚至违逆铁胆本人的意思,强行留住他的生命。
他两条胳膊都受到重创,右边的早在西通就算废了,左边的再一次传来熟悉的剧痛,他夜间时常有疼得想要暴起的时候,但他睁开眼睛,只是一动不动,心中茫然,什么都不想。
在红林梅州数月,梅解语小心翼翼问起他在北境的布局,他漠然道:“都忘了。”
伯父曾经派人来找过他,步琴漪只对使者道:“我内力全废,脸都变不成。从今往后只能是步琴漪,而不能是其他人。恕我无用,楼中事请另寻他才。”
他的母亲倪终南也来找过他。母亲抚摸他的头发:“你不要自苦。”
刹那间,步琴漪想起在洞穴里,他明知自己心力枯竭,修为全毁,不知道摔断多少根骨头之际,竟还抽出力气来安慰薛冲:“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苦啊。”步琴漪想起那时的自己,竟觉得匪夷所思。
母亲对他说:“一切可以从头来的。你还很年轻呢,还会有的。”
步琴漪笑道:“我不是死了个孩子。您把我说得像个流产妇人。”
然而野心究竟胎死腹中,他二十岁这年,吃下一个苹果,他自此如饮下灵丹妙药,志得意满,以为世界贴面扇中容他尽情开关。到如今,铁胆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哭泣着,又强打精神喝下一碗碗明知无用的药水,步琴漪总自虐似的想起那个熟烂的死婴——他和薛冲的一切。
步琴漪以为薛冲也是如此。
如果他痛苦,她也应该痛苦。如果他一无所有是个废人,那么她也应该日夜哭泣。如果他夜夜枕着对王转絮和铁胆的良心入睡,那么她就要戴着罪的枷锁踉跄前行。
不能见面,也要共苦。
梅解语带着满脸疑惑问他:“你和薛姑娘和好了吗?”
她来了。是谁告诉她,要来这里找他的?
梅解语说:“像你又不是你。端茶倒水,无所不为。有说有笑,我听闻心中甚是诧异。”
……
薛冲骤然咳嗽起来,步琴漪递来一杯水,薛冲呆呆地捧着瓷杯,不知道该不该喝。
她看着步琴漪消瘦的面孔,轻声问他:“你还好……”
话音未落,步琴漪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薛冲不敢看他,他瘦得几乎皮包骨。
他思索道:“你和从前一样。”
他直视她的眼睛:“照旧很美。”
薛冲不明白他要说些什么。
步琴漪已坐到她床边了,他拉过了她的手,抚摸却不似抚摸,薛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知道他是步琴漪,但他是太陌生的步琴漪。
他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脸上:“你要来看看铁胆吗?”
薛冲一愣,她摸到他的颧骨,也摸到她内心最不想面对的地方。
步琴漪的声音又轻又慢,正如他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正如他告诉她他是琴漪,正如他低头问她是否愿意,宁不苦费劲力气也未得万中之一……
步琴漪用她苦苦回忆的语气柔声问道:“来看看,他被我,被你,害得有多惨?”
薛冲立刻想抽开手,却被他牢牢抓住了。薛冲稍加内力就冲开了他的手,步琴漪收回手,疼出一身冷汗,薛冲却反握住他的手,只感到一个寻常人的脉搏,从前能让他千变万化的内力已荡然无存。
她的大眼睛里恍惚落下泪来,步琴漪凑近她的脸:“事到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一来我武功尽废,要从头练起,需得十年光景,这十年里我什么都做不了;二来我查你的身世,却没查出你的真正来历。属实是妄尊自大,听风术不精,我无颜见伯父;再者王转絮已死,铁胆也不见一丝康复希望。我毕生所求不过是周全小义,也是毁得一干二净……”
薛冲仰面看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步琴漪话锋一转:“墓中自业自得,求仁得仁,求此肝肠寸断情缘,到了今天,原来也是假的。”
薛冲震道:“什么?”
“王转絮之死,铁胆之伤……我还没那么卑鄙无耻,把责任推给你。是我大错特错,是我废物。”
“但你治愈伤痛的速度,我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实在使我大开眼界。”
薛冲不能相信她的耳朵,不能相信他在质问些什么:“我来的路上,每一天都不得安宁。我并不好过,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伤心的!”
步琴漪怫然,咬牙切齿质问道:“养一个傻子,让他顶着我的脸招摇过市,丫鬟似的服侍你,难道你恨死我,叫我给你洗脚捶肩,才能解气?”
薛冲发烧到头昏脑涨,她知道她做错事不假,可步琴漪的指责实在蛮横无理。
薛冲推了一把步琴漪:“你觉得我已经不为当日之事伤心了吗?”
“难见一丝一毫。”步琴漪捂住他的伤口,伤重难愈,脸色瞬间便煞白了。
薛冲后悔她的冒失,她也知道这不是和他吵架的好时机,但她不能忍他不可理喻的指责。
她大怒道:“我没有移情别恋!我当然是爱死你,才叫他装作是你。我日日问他,能不能原谅我——都是问你的话!你难道以为我风流快活吗?我千里迢迢过来找你,刚开始几乎以泪洗面,我从来都没有忘记王转絮,从来都没有忘记铁胆!”
步琴漪咳着咳着,血丝溢出嘴唇,薛冲不敢和他吵下去了。他如今这样子,真会被她气死。
可步琴漪既不调息,也不肯平静,却冷笑道:“我也找个傻子,披你的皮。叫她给我捏脚,我再问她爱不爱我。”
薛冲愣了,底气不足似的:“……是你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的,是你杳无音信的。咱们俩之间,是你先放弃的。”
步琴漪嘲讽道:“莫非你对我余情未了?”
薛冲又克制不住了,明明此刻为他身体好,得乖乖闭嘴才是,但她难受,她难受她就要发泄:“你聋了?!一时半刻前我才说我爱死你,你失忆了?”
薛冲一说就后悔了,眼前的步琴漪脆弱如纸,谁抓一道都要裂都要碎,她还说些有的没的。
但步琴漪更是出奇的犟种,他死死盯着她:“那你爱啊,你倒是爱啊?你爱给我看看?你是这样爱我的吗?”
薛冲刚反省自己冲动,听到他这么问,简直气得抓耳挠腮,全盘失去耐心,只想着证明些有脑子的人都知道的东西给他看看——薛冲飞蛾就暖一般吻到了他的嘴唇之上。
步琴漪本来的性情便与娇柔妩媚相去甚远,近来更是照顾病人被折磨得半人半鬼,今夜兴师问罪原形毕露,可薛冲抵死不认,竟还厚颜无耻亲他,步琴漪恨不得咬断她的舌头。
妖风孽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薛冲发了烧,口腔温度过高。步琴漪吐过血,舌尖还残留着血腥味。此刻两人都嫌对方恶心,却谁也不肯放过彼此。眼下空中飞的不是电,倒像来劈痴情负心男女的一道雷。
薛冲跃跃欲试爬到步琴漪的腰胯上方,步琴漪耐心耗尽,扯掉她半扇衣服,薛冲愕然看着自己袒露的前胸,她和他暂且分开来,口水声刺耳,步琴漪吐掉嘴里一口血水,薛冲身前垂着她身体的一部分和他眼神的阴影,被他含进嘴里的时候,她张开双腿,也想含点什么东西。
两个人几乎是在打架,步琴漪有一点退缩,薛冲就按住他,逼迫他。薛冲的身体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在背后抱住她,愤怒的雨水盈在窗前,塘中荷叶玉立亭亭。但薛冲忽然压到了他的胳膊,步琴漪的脸孔上骤然浮现出无法抵抗的痛。
步琴漪在此刻清醒过来,瞬间僵直。薛冲因为他的清醒而清醒,她双眼赤红,又酸又痛。两个人松开彼此的瞬间,不见释然,只见幽茫。
就是把爱这个字衔在嘴里,也不见得能筑一遮风挡雨的巢。两人之间,毕竟有天堑般的裂痕。灾之下,做什么都是难,难,难!
薛冲问道:“你相信我了吗?”
步琴漪转身离去:“信也无用,不信也无用。无用之人,做什么都是无用。”
第二天薛冲才领教到他的报复。
宁不苦张张嘴,吃了个馒头下去:“好像没什么不正常的。”
步琴漪容许他留下这张脸。
但宁不苦的嘴里多了一根细线。深入牙间,绕过舌根,消失在喉咙里,但又出现在耳后,似乎是绕着宁不苦的头整个缝了一圈。
她上手去撕宁不苦的面皮,可对方大喊一声痛,薛冲骇然看着他:“你再也撕不下来了。”
宁不苦甚为高兴:“我本来也不好看。我不想撕,这就是我的脸了。”
薛冲问:“昨天他和你说什么了?”
宁不苦摇头:“没说什么。他本来是来勒断我的脖子的,中途改了主意。”
薛冲感到宁不苦命不久矣,步琴漪没下死手,也许是想弄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来历。但恐怕弄清楚他的来历后,他不仅仅会勒断他的脖子。
第71章 君有疾否
西南多雾多山,要见邻居都得翻山越岭,更何况武林消息。要得武林消息,必得前往净山门山脚葫芦州,于江湖茶馆置一杯茶。 茶馆外妇人卖角瓜,清水濯之,滋味甚美。净山门弟子等妇人刮了皮,便将碧玉似的清凉瓜肉递来,弟子们人手一根,啃得咔咔脆,再来茶馆里点壶茶,听远在天边的北境争斗。 茶馆之中另聘抚琴女子,奏《广陵散》。净山门弟子吃瓜吃茶,听琴听雨,且北境打起来,和南边毫不相干,心情美不胜收。待到天色将晚,便回山门歇息。 妇人扫净门外的瓜皮,便先行离去。而抚琴女子半个时辰后方才离开。 归家之后,李飘蓬摘去妇人打扮,家中袅袅已等候多时,她行走自如,神志清醒,一切如常。 袅袅对他轻声道:“阿夸……你和宣女君说过了吗?” 阿夸道:“我已给她递了纸条,我们徙路南迁,北境纷争仍达此西山。我心中不安,思前虑后,向以南海而去,绝其人境,方得安宁。” 袅袅有些紧张:“那她如何说?” 阿夸摇头道:“宣女君①道,她居于此地,偶尔能与五公子见面。而她背上的鹦鹉告知她,如果四公子在世,也会喜欢这里。她不会和我们一起走的,但她欣喜我们两个都长高了。” 袅袅一时沉默后道:“我们迢迢路程,与旧时主上会面后,匆匆离散。我已不知,我们到底该去往何方了。处处都是听风楼的人……” “南北消息互通没那么快。”阿夸坚定道,“远去南理婵娟海,那里绝没有听风楼眼线。” 袅袅抱着自己的膝盖:“……南理,是铁胆的家乡呢。” 阿夸抿了抿嘴后发问:“你是不是怪我?” 袅袅没有回应。 阿夸却冷声道:“我知道,你怪我。我锁了你的奇经八脉,让所有人觉得你已经死了。我再马不停蹄带你走,一路你都病邪浑噩,不肯和我说话。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完成任务后就离开听风楼。没有比那天更好的机会了,桥人们不会来找我们,星派会以为我们死在坟墓里。否则这一路上怎么会如此畅通?” 袅袅仍然没有回应,她轻轻哼起铁胆时常唱的歌。空中一道畸月弯如长弓。 薛冲看不见月亮,红林…
西南多雾多山,要见邻居都得翻山越岭,更何况武林消息。要得武林消息,必得前往净山门山脚葫芦州,于江湖茶馆置一杯茶。
茶馆外妇人卖角瓜,清水濯之,滋味甚美。净山门弟子等妇人刮了皮,便将碧玉似的清凉瓜肉递来,弟子们人手一根,啃得咔咔脆,再来茶馆里点壶茶,听远在天边的北境争斗。
茶馆之中另聘抚琴女子,奏《广陵散》。净山门弟子吃瓜吃茶,听琴听雨,且北境打起来,和南边毫不相干,心情美不胜收。待到天色将晚,便回山门歇息。
妇人扫净门外的瓜皮,便先行离去。而抚琴女子半个时辰后方才离开。
归家之后,李飘蓬摘去妇人打扮,家中袅袅已等候多时,她行走自如,神志清醒,一切如常。
袅袅对他轻声道:“阿夸……你和宣女君说过了吗?”
阿夸道:“我已给她递了纸条,我们徙路南迁,北境纷争仍达此西山。我心中不安,思前虑后,向以南海而去,绝其人境,方得安宁。”
袅袅有些紧张:“那她如何说?”
阿夸摇头道:“宣女君①道,她居于此地,偶尔能与五公子见面。而她背上的鹦鹉告知她,如果四公子在世,也会喜欢这里。她不会和我们一起走的,但她欣喜我们两个都长高了。”
袅袅一时沉默后道:“我们迢迢路程,与旧时主上会面后,匆匆离散。我已不知,我们到底该去往何方了。处处都是听风楼的人……”
“南北消息互通没那么快。”阿夸坚定道,“远去南理婵娟海,那里绝没有听风楼眼线。”
袅袅抱着自己的膝盖:“……南理,是铁胆的家乡呢。”
阿夸抿了抿嘴后发问:“你是不是怪我?”
袅袅没有回应。
阿夸却冷声道:“我知道,你怪我。我锁了你的奇经八脉,让所有人觉得你已经死了。我再马不停蹄带你走,一路你都病邪浑噩,不肯和我说话。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完成任务后就离开听风楼。没有比那天更好的机会了,桥人们不会来找我们,星派会以为我们死在坟墓里。否则这一路上怎么会如此畅通?”
袅袅仍然没有回应,她轻轻哼起铁胆时常唱的歌。空中一道畸月弯如长弓。
薛冲看不见月亮,红林梅州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她早间吃饭,总觉得昨夜和步琴漪争吵,像场春梦。男鬼怨气缠身,来索她的阳气,随后便飘然远去。唯有身边的傻子多了根线是真的。
而她手里的烧火棍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