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虫小技。”光头壮汉嗤笑,不闪不避,火舌抽在皮肤上只留下两道焦黑的痕迹,但是很快扩散开来,径直往卢西科莱的方向蔓延。
壮汉转过头怒吼:“你还在等什么?”
混乱中,舒凝妙顺着壮汉的目光,看见了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圆脸女孩,拿着半块面包站在卢西科莱身前。
面对汹涌扑来的火浪,她非但不退,反而伸出双手,十指张开,对着火焰做了个往上翻转的手势。
“倒过来!”
她清脆地喊了一声。
以她双手为中心,无形的涟漪瞬间覆盖了燃烧的火焰和周围数米的地面,形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在圆球的范围内,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整个球体——连同着其中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原本往上蹿的火焰,此刻从天上如同流星雨般砸向下方。
舒凝妙第一时间伸手撑住地,却也在颠倒的世界里瞬间失去重力,她往下看了一眼,脚下是轻飘飘的天空,而原本踩在脚下的草坪此刻却在她的头顶。
无数燃烧的木炭脱离了炉子往下坠落,和湖水一起倾泻,浇灭火焰。
嗤——水汽蒸腾的刺耳声音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巨响,化作滚滚浓烟,整个空间被浓浓白雾覆盖。
失去了火焰的掩护,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弹射而出,速度快得惊人,仿佛目光中除了卢西科莱之外没有任何人。
他掌心凝聚起一团炽白,极度压缩的火球令周围的气流都为止扭曲,然而卢西科莱依旧没有什么恐惧的神色,只是眼神锐利地盯着扑来的身影。
双马尾女孩抓着卢西科莱的手,又将覆盖空间的球体翻转了一次,空间再次颠倒混乱,一瞬间的巨变把对方连着火球甩了出去。
光头壮汉抓住机会,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恐怖的速度,跳起来冲向黑影,迅速拉近距离,眼看手指就要够到那片失重的斗篷布料。
而这时,更快、更轻巧的冲击气流掠过他头顶,激得他头皮一炸。
壮汉眉头一皱,迅速往头顶看过去,只瞥见一道灵巧的身影以近乎飞跃般的姿态掠过上空,在超过他的一瞬间,腰腹力量顷刻爆发,整个人凌空拧转,借着冲势落在他和黑影不足半米的空隙之中。
“你——”光头壮汉抓了个空,目眦欲裂,看清眼前黑发少女的模样,勃然大怒:“想死吗?”
舒凝妙垂眸瞥他一眼,拧身转体,手指紧握,没有任何花哨异能的附加,就是最原始、最直接的一记直拳,却让空气都发出沉闷的一声爆响。
拳头结结实实打在黑影身上,力道之大,让黑影刚刚聚集的火球瞬间溃散,整个身体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像颗被抽飞的陀螺瞬间横飞出去。
黑影重重撞断几根树干,滚落好几圈,消失在漆黑的树林深处。
光头壮汉连她拳风留下的残影都没抓住,嘴里的话倒了一轮,从“这人是同伙”到震惊哽噎。
最后吐出一句:“想抢功?”
双马尾女孩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双手合十,周围的空间折叠一瞬,恢复原状。
光头壮汉啧了一声,眯着眼睛往远处望去:“打这么远干什么?这大片森林的,要怎么找?”
舒凝妙站在原地轻轻甩了甩手腕,没有看他,远远对着卢西科莱躬身:“抱歉,没收住力,我现在就去确认。”
“你算什么东西?”壮汉冷笑:“不过是临到头踹了一脚,不会真以为你一个人能打得过吧。”
舒凝妙不搭他的腔,神色无动于衷。
光头壮汉磨了磨牙根,这黑发少女一副我只是想在代表面前表现的得意模样,真是太让人不爽了。
双马尾女孩却拉了拉卢西科莱的衣袖:“都已经变成尸体了吧,还有确认的必要吗?”
光头壮汉眉毛倒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这少女说话。
在各色视线的环视下,卢西科莱平静地对舒凝妙点点头,默许了她的主动请缨。
舒凝妙不动声色看了眼黑影刚刚被打飞的方向,揉着指节往山林边缘走去,身影迅速被浓密的树荫吞没。
盯着她的背影,光头壮汉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代表,真的让她去?她不一定能搞定。”
卢西科莱负手而立,笑意越发深邃。
“就让她去。”
一脱离其他人的视线,舒凝妙立刻收敛所有伪装出的神情,加快了脚下速度,对方的痕迹太好追踪——浓重的血腥味像一根无形的线,直直牵引着她的嗅觉。
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脚印带着拖拽的痕迹踉跄着往静山更深处延伸。
她沿着足迹敏捷地在树木间穿行,尽量轻巧而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前方传来压抑的喘息,伴随着树枝被拨动的沙沙声。
拨开一小片遮挡的灌木,被黑色斗篷笼罩的身影蜷缩在树根旁,艰难地挣扎着想用手臂支起身体,斗篷沾满泥土和暗沉的血迹,舒凝妙从灌木丛中闪出,在对方挣扎着站起来之前瞬间逼近他身前。
她一只手抓住他斗篷的领口,拽到平视的距离。
布料被攥紧的摩擦声清晰可闻,斗篷下的人身体微微颤抖,大口地呼吸。
“你怎么敢?”她甚至没掀开他低垂的兜帽,字字如刀:“尤桉,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第159章 漆身吞炭(8)
斗篷下颤抖的人影,反而慢慢挪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腕。
那双手通体漆黑,干燥得像截木炭。
舒凝妙松开手,他失去她手上的那点支撑,猛地脱力半跪在地上。
半晌,少年才痉挛着抬起双手,抓住兜帽边缘掀开。
斗篷阴影下露出参差不齐的红发,他显然自伽勃一别后就没有再打理过自己,发尾已经耷拉到了肩膀。
他终于开口,声音粗粝到有些刺耳的程度,简直像是用毛玻璃刮出来的噪音。
“没事的……不会有人认出我。”
尤桉抬起头,少年面容暴露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下。
舒凝妙瞳孔缩了缩。
这根本不能被称为一张脸,暗红表t皮烧焦般贴在嶙峋的骨头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暴露出的面部肌肉呈现出蜡油融化又重新凝固的模样,绷紧牵扯着周围的皮肤。
他其中一只眼睛也因此呈现出怪异的半睁半闭状态,眼睑边缘都是碳化的痕迹。
这不是她记忆中尤桉的脸,那张或许带着少年意气的面孔,已经不复存在。
尤桉那只掀开兜帽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
林间的风好像也停滞了,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剧烈起伏的胸膛一下下牵动着脸上紧绷的伤疤。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你想做什么,暗杀代表?”
尤桉轻轻地嗯了一声,一眨不眨看着她,她那时感觉到的灼热视线果然来自他。
“为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尤桉完好的左眼里迸射出奇怪的光芒,仿佛她问了一个荒谬的问题:“是他毁了迦南,只要杀了他,一切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们、他们都回不来了啊,但现在停下来,就不会有更多人死。”
“你最好现在就离开。”她阖了阖眼,直白道。
“为什么?”尤桉瞳孔一颤,猛地膝行几步,双手抓住她的袖口:“你觉得他不该死吗?你也觉得我是错的?”
舒凝妙微微屈身平视他,并不因他的脆弱而委婉:“因为你杀不了。”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补充了一句:“你会死。”
尤桉表情变换来变换去,怔怔地看着她:“大家都死了,我不该死吗。”
舒凝妙沉默一瞬,脑海里想了很多:“……尤鸹呢?”
“我……”
尤桉吐出一个字,突然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身体生生抽动了一下:“我跳下去,只找到他的胳膊。”
尤桉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暗红的疤,脸上的皮肉抽搐着,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舒凝妙,我看到了炸飞那艘小艇的东西,那不是子弹,是一种炮弹,它绽开了……很烫、特别烫,什么都看不到,那个蓝色的亮光在烫我的眼球,我甚至都没感觉到我的皮肤融化了。这么恐怖的东西,庇涅还会制造成百上千,还会在无数地方爆炸……”
“真的……”他忽地颤抖着抓住自己凌乱的红发,用力撕扯:“真的好可怕。”
舒凝妙迅速伸手攥住他手腕,制止他自残的举动,心神剧烈动摇,异能者恢复能力不同于普通人,正常的烧伤是不会留下这么残酷的伤疤的,除非那枚在他面前爆炸的武器,是针对异能者的……
“我不在乎会不会死。”
尤桉艰难地喘息,双目相对,乞求般望向她。
“我还能做什么?我的家已经没了,我的家乡也回不去了,庇涅在找我,他们一定是怕我成为军事法庭的证据,我没有能在庇涅活下去的身份,我还能做什么!”
他声音破碎不堪:“我只是想杀了卢西科莱,只要杀了他就好了,他死了战争就会停止,什么都会结束,我不要庇涅继续毁灭因妥里,因妥里的孩子想救我的弟弟,我的国家却杀了我的弟弟,为了我们,为了他们,我都要杀了他!”
舒凝妙将手不轻不重按在他肩膀上,动作令他的狂躁的情绪稍稍安定下来,尤桉眼神失焦地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在长久的沉默里,少年似乎终于冷静下来,理智逐渐回归,他意识到——舒凝妙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是出于和他相同的目的。
“你为什么要保护卢西科莱?”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被一种巨大的信仰崩塌般的绝望取代:“你……要杀了我吗?”
“我要是想杀你,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的情绪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稳定,舒凝妙眉头不着痕迹地拢起,还是说道:“我不会阻止你,但可以告诉你,哪怕你杀了卢西科莱,战争也不一定会结束。”
尤桉对于“杀死代表”这件事,灌注了太多天真且致命的幻想。
他似乎觉得卢西科莱死了,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她当然也想解决卢西科莱,但不是现在。她和尤桉的目标并不一致,她需要的是卢西科莱暴毙引起的短暂内乱。她知道能赌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暂时停战,就算无法停战,也能暂缓基路伯计划,让因妥里的异能者有反应的时间。
舒凝妙承认自己的自私,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要舒长延平安回来,这件事对她来说优先级远高于拯救因妥里和世界和平。
现在,庇涅军队有明显优势,眼看不日就能达成目标,卢西科莱死了,下一任代表就算是自由党人士也要考虑无条件撤军值不值得。
——事实上,她觉得庇涅主动投降可能性为零。
已经承受的战争损耗和国际声誉,不可能因为死了一个人及时止损。
如果尤桉抱着这样的念头孤注一掷,必然要经受更绝望的打击。
尤桉带着一种崩溃的神情哽咽:“怎么会?”
“你把卢西科莱想得太重要,任何人在政治上都是无名小卒。”舒凝妙顿了一下:“如果你现在杀了他,你能保证接下来的议会就能做出结束战争的决定吗?卢西科莱的决定能通过,说明在议会里有压倒性数量的支持。代表死了,还会有下一个代表,庇涅有十几亿的人口,在胜利之前,这个位置永远不会缺人,你可以狠下心杀一个人,但你能杀掉所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吗?”
“我可以。”尤桉说道:“那我就一直杀下去。”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似的,僵硬地重复了一遍:“一直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