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勃的这些当地人把木桩搬到海边的沙滩上,搭建起露天的台子,中心像是架着口巨大的锅,需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动,里面放着木炭、渔网之类的东西,黑臭的汁液在中心翻滚,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植物的液体,看得人怪不舒服的。
舒凝妙从礁石上下来的时候,一群人正在围着导师抗议。
有人转身不着痕迹地指了指沙滩上满头大汗的当地人,目光透出嫌厌。
“明明是他们不讲理啊!”另一个抓着导师:“这里的人简直无法沟通,还喜欢占小便宜,只知道要钱。”
“好了。”被围住的是E班的导师,一贯好脾气:“过两天就回去了。”
在她查到的资料里,伽勃人出海前的舞蹈可以活络筋骨,联络感情,对本地人来说是尤为重要的典礼仪式,但在这些学生眼里不过是野蛮的手舞足蹈。
不关心这些事的学生都在海滩上或躺或坐着,不见尤桉的身影,他身为青壮年,应该和家人一起去帮忙准备仪式了。
仪式晚上才开始,霄绛要一直待在海滩监视这些本地人的动作,舒凝妙和她打了个招呼,自己沿着海岸线往前走。
实践考试不出她所料是在海底进行,她已经没有心思在伽勃四处探查,只是这些人在沙滩上布置仪式声音哄闹,她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待着。
往前走一段路,周围明显比之前安静许多,嬉笑落在她身后,沿岸连丝微风都没有。
泥浊的海浪退下,留下一片片白沙。
这滩白沙上还搁着一条皮划艇,锚头插在沙砾里,表面黑黑绿绿的,缠着些海草。
白沙旁都是些布满孔洞的高大礁石,高的有□□米高,一片挨在一起,也风化成了洁白的颜色,嶙峋错落在白色的沙滩上,像一排参差不齐的利齿,再往前的路就不好走了。
她脚步停在这艘船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白色沙滩,才淡淡开口:“是t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抓你出来?”
躲在礁石后那抹黑啾啾的影子颤了颤,瑟缩了进去,舒凝妙听见了他瞬间屏住呼吸的抽气声。
其实刚走到这条船边她就看见了躲进这条细缝的影子。
对方的伪装在她面前实在拙劣,舒凝妙本来不想探究,但见对方一直在礁石后观察她,呼吸也不大稳,似乎是刻意在避着她,心里生了点疑虑。
长久以来形成的直觉让她直直望向那道黑影。
影子左右晃动了两下,脚底生风就要溜,身子刚往前扑,双腿就被无形的东西往后拖拽,很快暴露在阳光下。
小男孩在无形的束缚下拼命挣扎,回过头眼睛慌乱地乱飘,将白沙扬得四处都是。
舒凝妙盯了他片刻,将控制他的潘多拉松开一点,示意他安分:“是你。”
她认得这个像小兽般的孩子,是尤桉的弟弟尤鸹。
“啊啊啊啊啊!”他忙不迭解释:“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这儿挖螃蟹……”
“我还没问。”
尤鸹看着一脸冷淡的舒凝妙,不自在地缩了缩手。
她指尖于虚空之中点了点,潘多拉不由分说地拨开小孩背在身后紧握的手腕,包裹住他手心里的东西。
感受到手里的东西逐渐飞走,尤鸹本来就紧张,心头更加委屈,一下子大哭起来。
舒凝妙接过从他手心里掰出来的东西,闻声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她已经很久不必为这种事绕圈子了,一时也没考虑他是个小孩子。
尤鸹瘫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哽咽得直翻白眼,把海边闲闲掠过的飞鸟也惊起一片。
舒凝妙眉尖蹙起,目光在地上的尤鸹和手里的东西之间徘徊了两秒,还是决定先看手里的东西。
他着急忙慌护着的看上去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只是两片发焉的圆形叶子而已,可如果只是两片叶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地避着她?
她捻着这两片叶子抬起手,余光瞥到尤鸹的目光惊恐地顺着她手的动作移动,一时间竟连哭声都不知不觉止住了。
“这是什么?”舒凝妙的手停在他两眼之间,晃了晃那两片恹恹的叶子。
“林子里捡的叶子。”尤鸹咬了咬下唇。
舒凝妙一笑,漂亮的冷漠面孔不自觉就透出点凉意,他居然觉得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可以随意糊弄。
她松开手,让那两片叶子顺着风卷进海浪里。
尤鸹睁大了眼,往前扑腾两下,身上的束缚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双手伸进海浪里,大声说道:“是佩奥!那是佩奥,很贵的!你赔我!”
他往海水里捞了捞,自然不可能从茫茫大海里捞到那两片叶子,一屁股呆呆地坐在地上。
舒凝妙从他身后伸出手,一团光亮包裹着刚刚卷进大海的叶子飞回她手里。
她重复道:“佩奥。”
她没有继续追问佩奥是什么。
光是看这两片叶子她一时还没有想起来,但在尤鸹喊出佩奥的名字后,这两片叶子突然与她印象里的某个东西重合了。
她在采访中看到过,因妥里的高觉醒率要归功于只生长在因妥里境内的一种致幻植物。
这种植物的名字叫……佩奥。
即便庇涅的主流媒体着重强调这种植物具有强烈致幻性,但要是真放在人面前,很少有人能抵挡住百分百觉醒异能的诱惑。
这种植物没能在庇涅流通开来,主要不是因为人们不敢尝试,而是因为这种植物产量稀少,无法移植,因妥里作为野蛮而迷信的王国,又拒绝任何与外界的交流贸易,没有可供运输的航线。
佩奥的叶子一旦被采摘,只有十几个小时的药效。
尤鸹手里的这两片佩奥还没有完全干枯,说明这两天必然有因妥里来的人登岸偷偷与他们交易。
尤鸹怯怯地想要扒拉她的手,挤出笑脸一个劲讨好她,舒凝妙神情怔忡,半晌才移开手,并没让他拿到:“你从哪里弄到的?”
“……我拿东西和别人换的。”
舒凝妙有张漂亮脸庞,说话却倍具压迫感,尤鸹有些害怕她的眼神,又鼓起勇气道:“你也知道这个是很贵的东西吧,能不能还给我?”
“是啊,很贵。”舒凝妙的笑很冷:“够量刑了。”
“我知道。”他揪着自己的背心边缘,还敢小声反驳:“所以……很贵,用了我全部的巧克力换的,我哥还以为我把巧克力偷吃光了。”
舒凝妙说道:“你知道和你交易的是什么人吗?”
“海对面那个岛的人。”尤鸹低着脑袋为自己辩解:“和我换东西的不是会打人的坏人,和我们一样,就是普通人,只是来和我们换一点平常用的东西,阿爸阿妈说不能和海那边过来的人说话,但我很早以前看叔叔伯伯也和他们换过日用品,大家一起犯罪就不是犯罪了吧。”
她索性屈腿坐在沙上,看着那两片叶子,思考着他信息量巨大的辩解,冷淡道:“因妥里全民皆兵,所有觉醒异能的人都要训练,没有普通人。”
尤鸹观察着她的神情,有些不敢说话了。
“你是怎么和他交易的?”舒凝妙开口。
“我在这边捞小螃蟹的时候,看到他划过来,小艇搁浅在沙滩上了,对、对呀,只有他一个人,我才敢跟他说话的。怎么跟他交流?他说的话和我们这里的方言很像,我能听懂。”
尤鸹比划:“他问我有没有香烟、泡面、饮料、巧克力和避孕套,可以用新鲜的水果和我换,我拿了泡面和糖给他,换了两次,他说可以帮我带一株佩奥,只要两板巧克力。”
舒凝妙思索片刻:“他长什么样?”
他搓了搓手:“整个身子都围着大红色的头巾,看不清,年纪比我大一些,比我哥哥小一些。”
“红沙党。”舒凝妙继续问他:“没有更具体的特征了吗?”
『红沙党』是只流行于庇涅境内的称呼,也有人称之为因妥里死士的,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个党派,只是他们对因妥里头戴红巾的年轻异能者的统称,红巾在因妥里宗教中代表力量,这些人保持着因妥里的原始信仰,反抗庇涅对潘多拉的滥用,有的人行为比较过激。
之前也有传言说普罗米修斯理念的前身来源于红沙党。
尤鸹双手握拳敲了敲脑袋:“哦……还有,他眼睛很亮,脸上眼睛旁边有黑色的刺青。”
舒凝妙顺着身边的小船往深处望去,大海辽阔,远看风平浪静,海面上寻不见任何痕迹。
“下次看见,不要再随便接近他。”她将那两片佩奥的叶子搁在他手心:“你昨天想给你哥哥看的好东西就是这个?”
“嗯。”尤鸹小心翼翼地收拢手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就这样给我啦?”
“我不需要。”舒凝妙点了点他手心:“你知道怎么用它吗?”
“这个是放在嘴里嚼的。”他用手指拉开嘴巴给她演示:“他们都说用了这个一定能觉醒异能。”
尤鸹笑起来,顿时有些得意忘形了:“等我觉醒异能了,就能变得和你一样厉害,不,跟我哥哥一样厉害,我哥哥的异能才是最厉害的。”
舒凝妙轻笑了下,没说话。
尤鸹继续和她念叨:“我也要觉醒异能,去主都上学,和哥哥念一所学校,这样我家里就有两个异能者了!”
“那你怎么不吃?”
这东西放不长,舒凝妙看见那两片叶子状态已经不大好了,显然过了最佳服用的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用。
“不能现在吃,有副作用的,吃完了会晕很久。”尤鸹说道:“哥哥好不容易回来,我不想那么快睡觉,所以我要等你们都去海里了再吃,这样就不会浪费一天的时间。”
他指着让她看礁石里的细缝,那里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凹洞,他爬上去,弯身摸进洞口,正好缩在里面:“到时候,我要在里面做一个美美的梦,等你们回来。”
舒凝妙怀疑他说的副作用其实就是传闻中服用佩奥产生的幻觉,说到底,这植物究竟是通过什么原理让人觉醒异能的,让人产生幻觉的是毒t素还是什么?
她示意他分一片叶子给她:“我再看一次。”
她靠在礁石旁,闭上眼睛小心地捻住佩奥,通过指尖释放出些许潘多拉注入——与异能有关的物质,她一时只能想到潘多拉,这点还是她在维斯顿那里了解到的,如果这种植物和潘多拉有关,必然能够与她体内的潘多拉相互感应。
没有任何反应。
舒凝妙轻轻蹙了蹙眉,试着完全静下心。
除了潘多拉之外,她只能想到世界的本质『弦』了,但她必须很专注才能完全沉入弦流,看到清晰的弦。
眼前的黑暗逐渐平息,她静下心来去观察周围的弦,几缕如丝绸般飘动的光流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汇入手里那片单薄的草叶之中。
这东西在吸引微量的弦。
原来如此,看到这些弦,她大致能弄清了。
『潘多拉』是从世界的意识『弦』中诞生的,能控制的『潘多拉』的异能者必然与『弦』有所联系,用神神道道一点的话来说,就是被命运所眷顾,也就是火种时期『命运的转折』,服用佩奥的人能短时感应到世界的意识,强行和『弦』产生了联系,这大概就是觉醒异能的条件。
普通人无法承受『弦』,所以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联系,也会生出幻觉等不适的反应。
……黑暗中,有冰冷的发丝从耳边划过。
她瞬间从弦流中脱出来,蓦地睁眼。
面前还是平静的白沙大海,海浪声温柔地拂过,刚刚一瞬间的触感像幻觉似的不真实。
——是她沉入弦流后的副作用吗?不——不是。
她感受到的,是真实。
暗红色的发丝从她身后垂下,湿冷的,带着海风的咸腥,她微微睁大眼,一只布满着熟悉黑色纹路的手,轻轻搭在了她肩膀上。
熟悉的场景恍若惊涛骇浪般击中她,舒凝妙神情浮现出微妙的异样。
她并不想表现得如此愕然,但一个已经被她杀死的“人”,或者说怪物,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没错,阿契尼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