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晃动的白色人影,温柔注视着他的格拉纳夫人,头顶庄严华丽的天顶画。
瞬间消失。
只余下冰冷的白色。
她的眼球也像被那黏稠黑色逐渐侵蚀一般爬上黑色的细丝,腐蚀着她的视野。
她像一具尸体般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黯淡地注视着头顶的白色,过了很久才从吊顶的接缝识别出那是天花板的颜色。
焦躁、寒冷、恐惧。
哪怕只是回忆都能感受到身体主人强烈的情绪,舒凝妙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使不上劲,仿佛全身上下被凌迟到只剩下脑子,控制不了任何关节活动。
浓厚的消毒水味在整个屋子里飘荡,仍然掩盖不了那股令人窒息的腐烂臭味。
她的视线逐渐对焦,看见一头宛如黄金般灿烂的金发,女人站在床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舒凝妙的意识刺痛一瞬——女人的身影和画像中重合,是艾德文娜!
“她”身体的另一边,站着位比女人个子略矮,头发洁白的娃娃脸少年,神色悲哀地盯着她。
舒凝妙认得他白化病似的样貌,这个娃娃脸的少年应该就是兰息。
照片和画像中的脸活生生出现在记忆里,隔着三百多年的时间,只余下强烈的不真实感。
那躺在病床上的“她”又是谁?
“她”被那位少年抬起一只手,细瘦萎缩的手上溃烂到只剩着零星紫黑的组织挂在骨节上,露出一截小骨头,往下滴淌着黑色的黏液。
金发女人一言不发,牙根紧咬,发出轻轻的一声啜泣。
兰息放下“她”的手,表情有些苦涩复杂。
她听见从这具身体里,发出熟悉的声音。
那日微生千衡坐在教室里,托着下巴轻描淡写抛出的话语。
和这道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呻吟重合一致。
“……我不想死。”
“——舒凝妙!!!!”
撕心裂肺痛呼的女声穿透她的脑海,眼前的景象同时消散,她睁开双眼,眼前仍是地狱火海。
周围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
林楚绪跪倒在地上,狼狈不堪地弯下腰,距离微生千衡只有数步距离,一双腿被烧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以微生千衡的身体为中心,周围泛起无形而庞大的光圈,无声地覆盖了整个时家的每一个角落。
是他的异能『宽恕』
『神经连接』被迫断开,她抬起手,发现自己的异能也都像被某种东西绝缘了一般无法使用。
“我们安排的人手全部失联,这里所有人的异能都失效了!”
“舒凝妙。”林楚绪的声音已经力竭到沙哑,嘴唇颤抖着出声:“小心,他的异能会无效化所有人的异能。”
第139章 巢林一枝(2)
比之前扩宽数倍的『宽恕』领域逐渐展开,场地内所有的异能者也都失去了使用异能的能力。
附着在皮肤上用于阻隔火焰靠近的潘多拉逐渐消散,火焰像鞭子一般落在人身上,疯狂地想要将皮肤撕扯下来。
自此,所有逃出的可能都被人为堵死。
绝望的现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任何一丝侥幸。
——这本来就不是意外。
宴会开始前湿润的地板上残留的并不是佣人粗心大意留下的水液,而是被稀释的潘多拉。
偌大庄园的每个出入口都被时毓的安排提前堵死,普通人的力道怎么撞不开。
他们一朝失去权势地位的光环、失去异能就没有任何自救的途径,这里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无间地狱。
林楚绪私下计划筹算这么多天,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异能失效的状况,还是这么大范围的异能失效,这根本不合理!庄园里外完全失联,她心知今天可能就要死在这里。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想要冲向那个站在中心的男人拼死一搏。
被火灼烧得鲜血淋漓的双腿,异乎寻常的疼痛将时间拉得极为漫长,每往前迈出的一步都仿佛跨越了整个世纪。
盛极的火光里,舒凝妙和他互相辖制,显现出诡谲的僵持局面。
她靠近的最后几步,面对面的俩人同时睁开双眼。
『宽恕』的异能无效领域完全形成。
潘多拉助长着庞大的火势,不到两三分钟就会把整座庄园烧成灰烬,等不到救援,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舒凝妙还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刚从灵魂出窍中回过神来,对舔舐着她肌肤的火舌一无所知。
眼看不远处男人手指轻颤,林楚绪顾不上别的,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呼喊她的名字。
“——舒凝妙!!!!”
女生尖利的声音嘶哑得仿佛被刀尖碾过。
印入林楚绪眼帘的,是一双阴沉的眼睛,舒凝妙抬起眼,目光并没有注视着她,而是像利剑一般残忍地仿佛要撕裂对面的男人。
烟雾呛鼻,舒凝妙压着嗓子逼出声音,无法克制音量:“你……”
微生千衡从她手里脱出,展开双臂,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背后火焰发出的明亮光芒让那双眼睛在背光显得格外晦暗,仿佛沉郁的浓墨t,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宛如看不到尽头的深渊,要将这里的所有人都一起拖入地狱。
永不超生。
他那张如含笑面孔年轻漂亮,极尽和善,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会荒谬妄断这个人是活在三百年被封存的档案里,被抹除名字和一切存在痕迹的01号行使者。
那个被曼拉病折磨了十年而死的,艾德文娜和兰息共同的朋友。
一个根本不该存活于现世的,三百年前的死人。
微生千衡。
为什么艾德文娜的办公室只有“死而复生”的人能够打开?
办公室里保存的东西,本来就不是为了让某个人看见,而是留给眼前这个死而复生之人的。
艾德文娜办公室整个屋子里都漂浮着灰尘,唯有帷幕后墙壁上的的画像一尘不染,被人仔细擦拭过。
墙壁上艾德文娜的肖像画挂在最左边,右边却还有两处钉痕,没有人会特意把自己的肖像挂在角落,除非旁边原来还挂着别的肖像。
艾德文娜潇洒的字迹浮现在她脑海里——“你把我画得太年轻,把他又画得太丑,你自己倒永远是那个模样。”
兰息送给她的是两幅画。
是微生千衡,是他拿走了办公室里悬挂的另一幅画像……他自己的画像。
她是该想到的,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出一个被所有人观察、见证着死亡的人,是用什么办法在身体都腐烂后苟存于世这么多年。
他披着漂亮的皮囊,装成仰颂教会的圣子,向她展示无害的模样,利用自己的曼拉病降低她的防心。
最初看到他受伤的双手时,她确实犹豫过一瞬间。
可对艾瑞吉没由来的恶意、新地再次出现的斩首尸体,舒长延和凶手手里两把同时存在的行刑人之剑。
林楚绪口中身为“行使者”的处刑人。
无数线索拼凑出一个不可能的结论,但这个猜测却是正确的。
那时候,她问他什么时候患上的曼拉病。
他说很早之前,久到已经记不清了。
这不是谎言。
信号被切断、出入口被堵死、整个庄园的异能者都被屏蔽了异能,时家地处僻静,救援再快也不可能在这几分钟内到达。
她的异能也在『宽恕』范围之内。
可论体术,她并不薄弱。
舒凝妙没有轻率动手,镇定下来打量着他,热气将她发丝吹得散乱狼狈,但眼睛却很明亮。
微生千衡参与过反抗战争,在庇涅戒备最为严格的联合议会大肆屠杀,连续三年都没有人能抓到他。
从战斗中锻炼出的敏锐直觉让她感知到他的强大,抛开异能不谈,这人的□□大概也是和舒长延一个级别的。
领域范围内,他还可以用潘多拉避开火焰,可她的异能既然失效,就不能再受一点伤,天然处于劣势。
“你不该来的。”在火焰跃动下,他的身影笼罩在殷红的光晕中,白衣猎猎:“今夜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
“不是你邀请的我吗?”舒凝妙冷讽。
“我没有邀请你,我需要的只是一场让议会恐惧到清醒的死亡,名单里没有你。”
微生千衡用指尖点了点眉心:“是他擅作主张。”
“你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他目光别有深意地垂下来:“刚才你都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他……还是我?”
舒凝妙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巨大的冷意从脊椎窜上来。
画面交替闪现,黏稠黑色的液体被缓缓打入青色血管,甜腻到腥臭的熏香蔓延着无法消散的腐烂气息,血液交融,记忆一瞬间被冲击破碎到模糊。
面前的微生千衡眉毛轻轻拧起,柔和得让人毛骨悚然:“他一开始很抗拒我控制他的身体,想方设法弄死了好几个神官,让我很头疼呢……后来每次让他的母亲看着他,他逐渐就不再挣扎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微生千衡垂下头,又用那种熟悉的目光看着她:“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不算上一次,我们认识也有十年了吧。”
他将食指放在唇边,若无其事提起:“之前跳这支舞你还偷偷踩了我三十二次,现在倒是跳得好多了。”
“舒凝妙。”他轻轻喊她。
“你分得清我和他吗?”
舒凝妙喉间蓦地泛起腥腻。
“你早就应该死在三百年前了……现在又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