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遥远的童年时代起,时毓就能把别人的生命当作一个琴键,漠然地按下去。
她知晓他一切阴暗不堪的背面,但抓着时家光鲜亮丽的小王子的把柄,只把这秘密当成两人假交往时用于平衡的砝码。
从没想过——
自那以后,时毓是真的听进去母亲的话,愿意当个“正常人”生活了吗?
他说话半真半假、含糊不清,如同翻滚在浑水中的泥沙,她可以伸手去抓起一把,但不知道余下的浑黄里还藏着什么更污浊的东西
舒凝妙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他。
少年身后的车灯缓缓亮起,他站在逆光的位置,被白光镀出一层刺眼的光晕,面容逐渐模糊不清,像一只覆盖着羽毛的死鸟。
时毓手指交叉相触在一起,比出一个画框的姿势,做出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意思的小话。
他嘴唇动了动,唇形无声变化,舒凝妙在晃眼的车灯里只读懂前半句。
几个唇型组合在一起,形成悄然无声的半句话。
他说:“我不会害你。”
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恰好这时她身后的影子微微倾身,指尖不着痕迹地轻碰过她的手背。
舒长延向她偏过头,垂敛目光,似乎在问她能不能动手。
……他不介意在这里杀了时毓。
时家也好、治安局也罢,哪怕事情闹大,他也可以善后。
半晌,舒凝妙幅度极小地摇头。
舒长延得到她的回答,顺从地放下手,转而抓住她的小臂,舒凝妙察觉到他收紧的指节里透出微妙不悦,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无可奈何地抹平。
时毓的声音在光里变得邈远:“宴会前一天,我会让人送来礼服。”
他慢悠悠地拿出终端滑动,微笑着望着台阶之上那双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等着我的女伴、我的未婚妻——在正式解除婚约之前,别忘了,我也还是你的男朋友。”
他说这番话时根本没有在看着舒凝妙,每一个字都是对对方再纯粹不过的挑衅。
看着时家的车驶开,她回到屋里,把请柬随意丢在桌上,舒长延将枪随手搁下,伸过手来替她放好请柬。
舒凝妙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扯着请柬有些用力的关节上。
他的情绪摆得太明显,让她生出必须得开口说点什么的错觉:“你不能在居民区开枪。”
以前的舒长延从来不会将情绪这样明显地展露在她面前,日益逾矩的索求有她的无声纵容。
舒长延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下枪口,低着头听她说话,眸中锋利尽数掩饰,淡淡道:“只是吓吓他。”
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枪身,从桌面上滑过,稳当地停在她手边。
舒凝妙没有推拒,坐下来靠着椅背,自然地拿在手里端详:“这不是普通枪吧?”
普通的热武器对上拥有一定作战经验的异能者,几乎不存在威慑力,对于异能者来说,还是可控性更高的冷兵器更实用。
他把枪推进妹妹手中,重新拿起抹布,压着眉眼继续擦拭一尘不染的桌面:“研究中心潘多拉世俗化的测试产物,奠-05。子弹采用北方极地的绝缘晶体制作,这种晶体不能与潘多拉产生反应,不会因为潘多拉改变轨迹,打进普通人身体里就是一颗普通的子弹,但打进异能者身体里,致残率会比普通人高出百分之八十。”
原因很简单,绝缘晶体的碎片溅进异能者体内,会和人体内的潘多拉产生灾难级别的排异,这种排异轻者导致周围□□萎缩,重者会直接死亡。
舒凝妙把玩着扳机,黑发松散在肩头,微微摇晃,似乎在想别的事:“这把枪被命名为奠-05,是因为奠石?”
舒长延动作顿了一瞬:“嗯,绝缘晶体的学名就是奠石。”
她也不追问,室内安静片刻,她倾身将胳膊支在桌t面上,托腮从下面看他:“你生气了?”
他们隔着长桌,一坐一站,可她先抬起头望着他,他此刻的微妙情绪便顷刻翻覆。
舒长延没有立即开口,手越过桌面,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摩挲,脸上没有类似不快的表情,颜色浅淡的眼珠盯着她,看上去很平静。
笑意从他低垂的眉目间透出来,他声音温和了许多:“我不敢。”
他亲亲她指腹,不愿意再把这种不安定的状态展现在她面前:“去睡吧。”
他唇上有炙热的温度,温热透过薄薄的皮肤轻而易举烫过来。
舒凝妙猛地缩回手站起来,哐当一声把枪丢回给他:“你的。”
“拿着吧,就当是玩具。”舒长延没有接,慢条斯理地把枪和请柬收在一处:“我不需要它,本来就是给你的。”
“你可以用它动手。”他一脸平淡地说出荒谬到令人难以理喻的提议:“里面有六颗子弹,每颗子弹的追溯信息,绑定的都是我。”
“我为什么要……”舒凝妙随手推开,随即话音一顿。
舒长延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整个人柔和得不可思议:“你想做的事情,把我当成垫脚石就好。”
舒凝妙因为他这惊世骇俗的一句微微僵愣,他却已经站起朝她欠过身,拉着她的手,引导着她指尖顺着自己的衣摆下缘伸了进去。
冰冷细腻的指腹顺着他劲瘦笔直的腰身向上,划过交错的凹凸疤痕,直至抚摸上覆盖着柔韧肌肉的胸膛。
紧绷的肌肉线条上有些许青筋鼓凸的虬结,正因为她的触碰而跳动。
质地柔软衬衣面料贴附在她手上,从皮肤游走过的温度瞬息就能传到心脏,她感受到舒长延隐秘的战栗。
她的掌心正贴在他左胸,仿佛要隔着温凉的皮肉钻进骨骼,沁进跳动的心脏。
舒长延抓着她的手,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俯身靠近她,在咫尺距离停下。
舒凝妙觉得脑子里瞬间塞满了各种信息,但又没有一个是有用的,一只手牢牢被他按在自己胸膛,随着他的心跳起伏,她抬起另一只手,僵直片刻,最后还是垂下来,只是紧紧抓住他耳边的头发轻扯。
舒长延用额头抵着她额头,眼神专注,仿佛只是看着她,就已经看见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嫉妒了?”
“你相信他吗?”他轻声问,冷静的声音贴着她发丝传入耳廓:“时毓。”
“哥哥说谎了,对不起。”不等她回答,舒长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尾调微妙地上扬:“那个时候,我真的想杀他。”
“我控制不住在意,生气是我的问题……能不能别看其他人,只看我。”
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在她脸颊上蹭过,将修长指尖伸入她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梳理过发丝,捏捏她耳垂,摸摸她眉梢。
他按着她的后颈,轻轻地来回抚摸,一边道歉,一边放低身子,俯下来用嘴唇碰了碰她的眼睛。
每说一声对不起,他的唇就重新细细密密地落在她额头、脸颊、鼻尖,耳廓,直到每一寸肌肤都蹭上他的气息。
舒凝妙被他亲得有些窒息,贴在他胸膛上的手指失去控制地往下滑碾过,散乱的衬衣领口下,饱满的肌肉随着指尖陷入洇出几道长长的红痕,舒长延却连闷哼也没哼一声。
他的唇间没有任何急促或焦躁的气息,甚至不包含什么欲望,冰凉柔软的嘴唇落在她颈侧,和缓、轻柔,但又不留丝毫罅隙,仿佛只有纠缠到彼此亲密无间的距离,才能维持住这份安全感。
从第一次为她买下喜欢的东西起,舒长延就已经隐约察觉到这种卑劣的情愫,舒凝妙根本不会下厨,屋内的餐具、桌面的鲜花都由他一手挑选,小到耳环、终端他都无比在意,他不喜欢任何其他东西介入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她的目光、她的生活、她的一切他都想占据,哪怕他很清楚这是错的,爱意本来就靠无数理智的错误反复叠加才滋生成这种可怕模样。
他本可以一直画地为牢地看着她,舒凝妙忽然松手施舍他踏出的许可。
他……怎么可能不渴求更多。
看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舒凝妙仰头躲了躲,舒长延霎时顿住,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
除了眼角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神色清明,沉静清润,看不出一点自抑的欲念,但头绳刚刚被她扯断了,湿黑额发披散,衬衣的领口也散乱敞开,胸口若隐若现地露出红痕。
哪里有平时的寡淡模样。
舒凝妙看了一会儿,伸出双手捧住他脸,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亲:“行了……我真的要睡觉了。”
柔软的唇像花瓣般,湿润地印过他嘴唇,呼吸短暂相缠一瞬又分开。
舒长延仍然下意识地仰了仰头,想要追逐她的吻,半晌才哑声道:“嗯,去睡吧。”
第132章 君子如珩(7)
话音落下,他仍旧僵直在原地,久久未动。
半晌过去,舒长延才避开她的视线,生硬地给她移开一个身位。
不知道舒长延晚上睡得如何,她倒是睡得很安稳。
翌日清晨,舒长延将早餐端出来,眼底仍泛着淡淡的青黑。
他搁下碗碟,只看见靠在椅背上的舒凝妙懒散地夹着请柬,另一只手拿着终端敲字,忙得连头也不抬。
舒长延戳了戳她的脸蛋,弯下腰俯身向她迫近,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真要去?”
“为什么不去?”舒凝妙将终端上显示的聊天界面滑返,仰头被他喂了一小块炒蛋,过了片刻才重新开口:“他邀请的不止我一个人。”
昨天已经有些晚,打扰别人有失礼节。她今天一早起来,把有过来往的同学都问了一圈,竟有不少人都收到了时家这次慈善晚宴的请柬。
所以她才更想看看时毓在背后捣鼓什么东西。
舒长延不否认她的话,沉默着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勺。
她就着舒长延喂来的早饭,从椅背和他臂弯的夹角里抬起头,后知后觉瞥了他一眼。
他骨节压在桌面上,手指扣住桌沿反复摩挲,低低地自言自语,呼吸掠过她耳畔时带着一丝颤意:“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你未婚夫。”
舒凝妙嗯了一声:“他们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舒长延被她气得低笑一声,只能伸出掌心罩住她发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她脑袋。舒凝妙早上还没束发,头发被他一揉就完全散开,舒长延被她瞪了一眼,识趣地去拿梳子重新给她梳头。
修长的手指从她发丝间穿过,指尖绕着她发梢打转。
舒凝妙半倚在椅子上,望向窗外,阳光映进她的双瞳,泛出透明的红褐色,几分淡静,分外清醒。
晨光从窗缝隙斜切进来,将她的手指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琴键。
她敲击终端的声音突然停顿,手指阴影恰好覆住请柬上的时家家徽。
科尔努诺斯的课程一如既往,比起过去跌宕起伏的各种大事,如今平静无波澜的校园生活反而枯燥得让人坐不住。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实践课新换的帅哥老师更令人精神振奋。
继耶律器后,A班像流水般换过几位记不住脸的代课老师,如今终于有了正式的新人选。
知道他们的新实践课老师是谁之后,班里的期待声就没停过。
舒凝妙早早和这位老师打过交道,如今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他们的新任实践课老师,刚毕业不久的高年级学长,科尔努诺斯校长兼校董的儿子,目前最受期待的行使者预备役,贝利亚家族的继承人,八块腹肌金发帅哥,拥有如此多头衔的——勒克斯贝利亚先生。
他对自己身份财富容貌的自信溢于言表,导致表面看上去相当自恋浮夸——但舒凝妙也不认为阿洛贝利亚校长那样老奸巨猾的商人会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浮夸的草包,能成为行使者预备役,他本身的实力已经毋庸置疑。
总之,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