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头,舒凝妙只能从血色中看清他金色的眼睛,明亮得犹如流动的岩浆。
这一瞬间,舒凝妙从他眼里看不见任何野心,这纯然的眼光里没有任何东西,但是让她觉得熟悉。
下一秒,他唇边勾起一个微笑,目光真正和她交融相汇,忽然就带上了某种说不清的野性,危险的侵略感从内而外透出来。
“妈妈……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平静地看着她,语带眷恋,仿佛根本不清楚自己说的话有多耸人听闻:“我有很多事想和你说。”
继上次看到幻觉,再次听到这声称呼,舒凝妙疑心自己是幻听,但又很确定现在耳朵和脑袋没有任何问题。
好在这里没有庇涅政府的人,不然被他这样咬一口,她有嘴也说不清。
高架桥爆炸事件之后紧接着就是科尔努诺斯遇袭。
无论她在记忆和幻觉里看到过他多少次,他们在现实都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阿契尼像一团从天而降的怨火,烧毁了她所有“本可以”平静度过的生活。
被人悬刀抵在脖子上,实在难受。
所以,她是来解决麻烦的。
舒凝妙无动于衷,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语调也四平八稳:“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第97章 阻兵安忍(11)
大部分婴儿睁眼后对世界呼唤的第一个声音都是“妈妈”。
“MAMA”几乎是他们稚嫩的发声系统最容易发出的声音。
初生的婴儿牙牙学语还有几分可爱,而舒凝妙此时只觉得恶心。
……按照人类的妊娠关系,这东西应该算是苏旎生的。
她看着面前血人身上剥落的红洇洇的血肉,这么一细看,才发现他身上状似纹身般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全是血肉黏合后形成的痂。
阿契尼的身体越靠越近,舒凝妙终于抬起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她手指掐进他的皮肉,掐出指尖大小的伤口,松开又很快愈合。
“还不动手吗?”他歪了歪头,红彤彤的手臂想要碰她,咧开嘴笑得渗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想杀了我。”
她松手甩开他缠上来的手臂:“如果我只是想你死,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少女一把将他推进池水里,抱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水面仰起自己的脸。
暗红色的长□□浮在水面上,和晕开的血混在一起,像片连绵燃烧的火。
舒凝妙的脸隐在若隐若现的蓝色光晕里,声音冰冷清晰:“因为你迟早会死。”
“普罗米修斯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幕后之人是你。”
她缓缓俯下身看他,声音不高,咬字却带着清楚的寒意:“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在教堂外构建起屏蔽结界,但只要动用大量潘多拉,结界里的能量就会外溢,军方的人很快会找到你。你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不敢。”
如果阿契尼毫无顾虑,那一天在立交桥上面对黑衣行使者就不会选择炸桥逃生。
所以舒凝妙能断定,他并不是无敌的,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嗯……你说得对,如果动手,我们就没有时间在这里说话了。”阿契尼跪在她面前,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可是,如果你现在告诉庇涅的人我的位置,我可能死得会更快一点儿,为什么不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舒凝妙不说话,他也不在意:“我不动手,是在等你……你一个人来到这里,不也是在等我吗?”
“我什么都会回答的。”水面几乎没过他下巴,他睁着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她:“因为这是最后的一个小时了……还好你来了。”
“还有一个小时,我会燃烧地下所有的潘多拉,这个星球的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不对。
“不可能。”舒凝妙勒住他肩膀,心思万转:“你还没有拿走艾瑞吉的异能。”
艾瑞吉之前告诉她,从学校离开后失踪这几天,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阿契尼。
『献祭』是需要被献祭者心甘情愿的,现在的艾瑞吉不可能像之前那么傻乎乎地把自己的异能拱手送上。
艾瑞吉不擅长撒谎,所以难不成从学校传送到教堂的那一刻起,她的异能『净化』就已经在火焰中落入阿契尼手中了吗?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拿走了她的能力。”
阿契尼将指尖放在自己脸庞,被划破的皮肤瞬间愈合:“天真的孩子很容易被‘拯救’所带来的意义迷惑。她有跟你说过吗?我告诉过她,如果她不愿意帮忙,我的备用计划是你。”
“这世间有一些人天生就和世界的意志‘弦’有着特殊的感应,通俗来说,就是星球的宠爱的孩子,世界的主角。”
阿契尼顿了一瞬,对她的杀意不闪不避:“这些人的异能包含着世界的法则‘弦’,只有这种异能,才有资格真正改变世界,比如那个可怜的女孩,艾瑞吉——比如你。”
“她说,你不会愿意的,她愿意帮我。”
现在再说什么也晚了。
舒凝妙眼珠微动,冷冷地看着他:“那你使用『净化』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她没那么天真,会觉得阿契尼手里的『净化』和艾瑞吉的『净化』是一个程度。
“你看。”阿契尼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捧起一小摊被血污染的潘多拉,混在其中的红色很快被光团包裹消失:“所谓净化,不过是回到原点,一捧水,无论染上多少污糟,只要回到原点,就依旧是一捧干净的水。”
“回到原点,就是这个意思。”阿契尼张开手指,让所有液体都从指缝中漏下:“回到最干净的、一尘不染的世界,没有潘多拉、没有污染,也没有疾病。”
“人呢?”
“当然也没有人。”阿契尼的声音理所当然:“潘多拉已经让人类走到了绝望的尽头,再放任下去,所有人都会被污染。”
他说着令人无法理解的话语:“只要没有人类,一切都会变好。”
所以这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实现庇涅流行的普罗米修斯刻板笑话,将世界变成没有终端、没有信号、没有能源的原始大草原。
她面对阿契尼就像面对一团天真而残忍的火焰,所有的一切只能让她意识到,人类的道理并不适用于怪物的逻辑。
他肩膀的骨节在舒凝妙手心下咯吱作响,她眼角有着只有贴近才能看到的一丝血红:“你有病吧?”
“快些。”阿契尼轻声呢喃,并不直面她的话语。
即便在冰冷的水中,他也能感受到舒凝妙手心滚烫的温度。
她的状态很不好,没人奔波十几天之后还能保持饱满的精神状态。
他咧开嘴,光是笑:“屏蔽结界只剩下一个小时了,庇涅的人很快就能找到这个地方,你还要浪费时间吗?”
舒凝妙站在水里,不答话,半晌才说:“你为什么喊我母亲?”
她果然还是在意这点。
在他回答之前,她已经抬起头,另一只手手心的匕首弹出来,刀尖抵在他脖子上:“别说些废话,我知道你不是人类。”
“我是因为你而诞生的、因为你‘被创造’的——怎么理解都好。”他的眼珠子紧跟着她移动,显得有些眼巴巴地可怜:“你可以把我想象成靠潘多拉驱动的人偶。”
“我的身体不过是血肉重塑的躯壳,但提线木偶也需要有人操控,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不可能站在你面前说话。”
“你可以把我的本质定性为潘多拉,或者别的什么。”阿契尼高兴地凑上来:“但我作为‘人’,因你的血肉而诞生,所以你是母亲。”
舒凝妙时常要因为他的语出惊人而宕机。
难不成真的有人偷了她的基因去做什么反伦理的实验,给她弄出来个孩子?
“嘘。”他好像猜到了舒凝妙下一步会说什么,竖起食指轻轻贴在自己唇边:“先别急着反驳,你知道我的异能有一部分来源于你。”
他轻笑一声,手指绕过一小缕漂浮在水面上的头发:“想到我们都能夺取他人异能时,你就没有奇怪过吗?”
“这个教堂里没有别人了。”阿契尼眯起眼睛:“艾瑞吉和苏旎,你觉得是谁布下了屏蔽结界——”
“是你。”舒凝妙打断了他的话。
“没错,是我。”他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角:“普罗米修斯里的人很好用,他们很弱,但异能并不弱。”
舒凝妙眉目紧拧,安静的洞窟中,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难怪留在基地的普罗米修斯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不堪一击的异能者,这些异能者放在阿契尼面前,和自助餐没有区别。
“我和你的异能有一点不一样。”阿契尼眼里浮现笑意:“我的躯体是‘死’的,一旦接受别人献祭的异能,躯体就会定型,想要改变,就必须舍弃原本的躯体。”
以此为代价,阿契尼能以庞大的潘多拉,发挥出异能本身拥有者都不具有的力量。
和她的异能『嫉妒』相比,既是桎梏,也是强化。
那他刚刚从苏旎化身的血球里钻出来,不就代表着已经拿走了艾瑞吉的异能,第二次重塑了躯体?
一个苏旎的血肉可能还不够……所以教堂下的地下墓地,那些成片失踪的尸体,现在有可能都成了她面前这具躯体的养料。
“你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舒凝妙喉咙里又涌起些腥味:“国立研究中心弄的失败实验?还是曼拉病毒变异了?”
她搜寻过脑海里所有的科幻电影,也只能挤出这几个答案。
潘多拉又不是植物,养养就会开花结果。
如果阿契尼能够借由潘多拉自然诞生,那舒凝妙相信有些人下次往海里排泄废弃物的时候,t也有可能会被海水突然反过来吐一口痰。
阿契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模棱两可地回答:“和任何人类一样,我在结合中诞生。”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杀我——”舒凝妙全当他是不愿吐露真相的胡扯,她也并不在意阿契尼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追根究底除了膈应她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她索性摊开了说:“上一次,是你在艾德文娜的办公室里杀了我,这一次,你也一直追着我不放,我在你的计划到底处于什么位置,有什么作用?”
舒凝妙一字一句,将只有他们知道的“二周目”世界摊牌。
她已经能肯定阿契尼和她一样,从上一个结局读档重新来过。
唯一不同的是她一无所知,而阿契尼或许是知道全部真相的关键。
阿契尼脸上忽地迷茫一瞬,片刻后,他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没有言语。
舒凝妙反手抓住手心的折叠刀,悬在自己心口,冷眼看他,比刀子更锐利:“你亲手捅进我胸口的刀,我记得,你不记得?”
“啊,没错。”
半晌,洞窟里响起低低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直到不再像笑声,阿契尼才止住笑意。
“你不愿意配合,我只能用道具剥离你的异能。”
阿契尼喉咙里发出飘飘忽忽,仿若幻觉的笑声,偏偏又听得一清二楚:“选择谁完成计划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所以这一次我选择了艾瑞吉。”
“但我没有杀你——”
他声音戛然而止,被舒凝妙的拳头迎面锤进水里,她摁住他肩膀,喀嚓地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