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便是打定主意要做个甩手掌柜了。
黎殊听罢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领命道:“谨遵吩咐。”
至始至终他的头就从未抬起过。
宋良宵自然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同样也没兴趣去多猜对方怎么想,无论如何自己才是这良才府的主人,自己的任何决定都轮不到外人来置喙!
而黎殊直到远离宋府坐上自己的兽撵方才露出凝重的表情:这个主子可难伺候得很呐!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思绪微微发散。
自从被朝堂内务府招纳后,他于天宫于裘大人身旁做事学习时见过不少难缠或是脾气不好的贵人,但只要立于朝堂之中就必须要守朝堂的规矩,无论私底下如何,在明面上总归还是要守规矩,在他看来尚不算太难应付。
可如今这位却是不需要完全遵守那规矩,虽然同样受朝堂赏封,但身份与正儿八经朝堂上的官员却完全不一样,实权虽有但非特殊情况下根本就无用,同样也不受朝堂大多数规矩束缚,再加上完全放手不管与世无争的做派,在其手下做事简直就是难上加难。
黎殊明白事已至此,再说什么后悔亦是无用,他长舒口气,集中精神开始思忖应该如何应对接下来这一大摊子的琐事。
当回到天魁区良才府,立刻便有仆役迎上来问道:“黎管事,主人可有说何事回来,小的好去后头准备。”
黎殊朝他摆摆手道:“传话下去,都不用等了,主人短期内都不会在良才府里居住,你等维护好平日府里卫生琐事便可。”
仆役一脸怔愣,张张嘴还欲再说些什么,但黎殊已是越过他回到自己的所在的偏院,关上门开始奋笔疾书。
如今偌大个良才府之中便只有二十众仆役外加一个黎殊,连主人都没有,哪怕再华丽,没有了主心骨便像是被人遗弃的一座孤宅。
当然也有浑不在意的,口吻说笑道:“嘿,主子不在不是也挺好的么,反倒还自在,自己把活干好就行,也不怕万一主子一个不高兴就得受罚甚至是脑袋搬家。”
这话传到黎殊耳中后便立即将此人给打发卖了出去,这是个蠢的,他手下可以留愚笨之人但却不能留蠢人,愚笨之人留着可以慢慢教,但蠢人留着早晚都会害死人。
这座宅邸威严尊贵并非只是因为其地处天魁城区中央,而是源自它的主人,没有主人存在这座宅邸也只不过是个华贵空壳,再怎么也都得不到人尊重敬畏!而被抛弃了的奴也一样,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奴仆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早在选择这条路时,黎殊便已经想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唯有真正闯出一片天地后,方才有翻身做主的资格!
至少现在他手中拿的并非是最烂的牌,尚还有一搏的希望,那便务必要做到最好才是!
于是接下来每一日,巳时黎殊都会准时出现在宋府门口给宋良宵汇报良才府中各项事宜。
弄得宋良宵也是苦不堪言,面上还不能表露只能在私底下与谢大贵偷偷抱怨。
而三五日保护期一过,宋良宵受封成为国之良才的事也发酵得差不多了,各方拜帖亦纷飞而至,哪怕黎殊已经替她筛选过一遍,最终到她手中的还是有一摞高。
这些如同雪片一样的帖子,光是看一眼便让人想到当初作为社畜前去参加公司年会时的经历,烦得要死!
不出意外全都被宋良宵给拒绝了,而黎殊全程都看在眼里但却不多说一句,将那些被拒的帖子又都重新带走。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这日黎殊又携帖子来宋府做汇报。
不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黎殊只带来了一张请帖。
这张素蓝色底子的帖子看上去尤为素雅,还散发出阵阵香气,一看就不俗,而在封面上则烫印着:良才将军亲启六个黑金簪花字体。
打开后,帖上只有十分简短的两行字:七月初七于太保府内举行曲觞流水宴,恭请莅临。
落款:女英夫人。
与别的拜帖或是请帖相比,这份帖子没有任何地华丽辞藻点缀简洁得有些过分,但分量却是比之前任何一份帖子都要足,只因为它乃是出自于太保府。
而女英夫人则是封太保两位夫人其中一位。
就不知到底是这位女英夫人设宴,还是封太保假借夫人之手设的宴。
宋良宵略微犹豫了一息,也就转瞬,这才合上贴交还给黎殊惯例准备拒绝。
然,这一次黎殊并未有接,甚至第一次抬起头直视宋良宵道:“主人,殊觉得还是应该拜访一下这位女英夫人才是。”
宋良宵眨了眨眼,这是自己第一次看清黎殊的神情,那张好看的脸嘴唇微抿,带着些许严肃还有些紧张。
“黎管事为何这么说?”
黎殊深吸口气仿佛鼓足所有的勇气道:“殊以为主人想要的是两袖清风,逍遥自在的生活,而不会是一个被各方忌惮且孤立的困境。”
宋良宵看着他沉默片刻后道:“理由呢?”
见她有听进去,黎殊略松口气道:“便是知晓主人喜静不喜应酬,所以之前那些闲杂人的帖子主人推掉便也就推掉了,反而显得主人风高亮节,无结党营私之心。但这一封请帖则不同,乃是出自三公之一的太保府,代表的是朝堂,若是主人无理由拒绝,反而会让人觉得恃才放旷,骄傲自大,目无朝堂,最终为朝堂内外所诟病。”
宋良宵又问:“所以只要是三公设的宴就必须要去,讨好三公就不算是结党营私?”
黎殊继续道:“三公从不设私宴,一旦设宴便是邀请满朝文武,不存在结党营私一说。这位女英夫人设的流水曲觞宴是三公宴中最常见的一种,几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办一次,所邀客人乃是整个朝堂的女官,亦代表着朝堂对女官身份的认同,今年就连一直在外驻守血矿的木兰军萧将军也赶回望京赴此宴。”
说到这里,他猛然朝着宋良宵跪下,额头伏地道:“殊并不希望主人被外人所排挤诟病,这才冒犯谏言,望主人三思而行,并恳请主人责罚!”
望着一言不合就匍匐在自己脚边的男子,宋良宵有些猝不及防但随即涌上来的便是不喜与厌恶。
但这不喜与厌恶并不是针对黎殊,而是厌恶那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指的不止是黎殊也是自己。
或许以前在职场在生活时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但再身不由己也都不会涉及性命,而在这若是走错一步,那最后面临的可是要掉脑袋的结果啊!
“起来吧,初七那日便有劳黎管事打点准备了。”
匍匐着的黎殊如释重负,这才起身恭敬道:“承蒙主人信任,殊定会准备妥帖,绝不会出错!”
说完,他便垂首利落退离。
从始至终都没察觉宋良宵眼底阴沉沉的,如同蒙上了一层乌云。
哪怕黎殊已经离去很久,宋良宵也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许久后她方才伸出自己的手,透过渗入屋内的阳光,仔细观察着掌心的纹路,似乎想要研究透彻掌心中那杂乱无章的命运。
归根结底还是朝堂的算计更高一筹,以整个大望无形之势逼迫自己,纵使心不甘情不愿,她亦也在这不可抗的权势之中被裹挟着往深处走去,陷入其中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一时,意兴阑珊。
下一刻,宋良宵孤身来到京郊展开骨翼飞向神谕峰,今日她不想呆在这宛若牢笼的望京,只想攀登上雪峰,看向那汪洋大海广阔天地,顺便再和老友天神兽好好聊聊天。
家乡与远方,都是她永恒不变的向往。
……
很快,初七这日到来。
盛夏的清晨,天总是亮得很早,卯时刚过,天际便已一洗如碧。
还不到卯时,黎殊便让车夫赶着兽撵停到了宋府大门前。
作为一个勉强算有官位者,再租马车已是不妥,所以无论车夫还是兽撵都是花真金白银买来的。
宋良宵看着那辆华丽兽撵,忍不住不去想又花了多少金株。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黎殊身上,发现今日对方穿戴也比平日要更为正式隆重,藕色里衣外搭一件月白色圆领云纹金线罩衣,发髻用一支镶嵌着红玛瑙的白玉簪子固定,显得整个人温润如玉,俊美非凡。
都说若要俏一身孝,此话对男女皆适用。
不过黎殊似乎并未给宋良宵准备任何衣服头面,虽然今日她穿得算是比较正式,但全身都很素,和以往几次去赴宴时的行头完全不能比。
黎殊是很注重细节之人,断不可能忘记给自己准备衣服,遂宋良宵好奇问道:“我这般穿着可会失礼?”
“不会,”黎殊瞥了眼宋良宵腰间系着的三块令牌答得斩钉截铁:“主人的身份从来都不靠外物所衬,在哪里都会是焦点,主人随性便可。”
第377章
宋良宵顺着他视线也看到自己腰间的令牌,不过她总觉得这并非是最主要的原因,穷才是。
毕竟自己只给了十万金株,看似好像不少,但要维持像良才府那样的豪宅这简直就是车水杯薪,更不用说那些去参加宴席的那些贵人行头至少都要数十枚金株打底且上不封顶!
想到这,她还是忍不住道:“我以为大抵是因为钱不够了才束缚了黎管事的手脚。”
瞬间,黎殊眼角微不可见的抽了抽,显然是被她给说中了。
“殊无能,请主人责罚!”
看他一副领罪的模样宋良宵颇有些无奈道:“这并非责怪,黎掌柜无需自责,良才府底子本来就薄,一些排场上的用度能省则省,用在刀刃上便可,少要面子也少受罪。”
说完她视线再次落在眼前华丽的兽撵上……
真的没必要买那么好的兽撵呀!
黎殊这才注意到宋良宵的眼神,眼角再次抽了抽,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出声道:“主人,兽撵好一些还是很有必要的,这已是最基本之物……”
连脸面都算不上。
哪怕最后没说出口,宋良宵又如何不知,她干笑了两声道:“行,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太保府就在天魁城区,若是从良才府过去也就四五条街口,不算远,但若是从宋府赶过去那就需要将近一个时辰。
兽撵上宋良宵与黎殊坐着,谁都没有说话,车内安静无声。
时间一久,宋良宵便觉坐着实在也无聊,不由清清嗓子道:“黎管事可知这流水曲觞宴有何讲究或是规矩?不如说与我听听,以免到时闹出笑话。”
黎殊道:“回主人,殊之前未有资格参加此宴,所知皆是道听途说,只知此宴只会邀请朝中女官,算是望京城中最具分量的宴席之一,却不曾听过有何忌讳,主人按自己心意行事便可,宴席上殊会尽全力辅佐主人。”
虽然黎殊说从未参加过这流水曲觞宴,宋良宵却直觉他话并未说全,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选择了隐瞒,这种隐瞒大概率是没有恶意的。自己便也没有再继续追究,只是点点头道:“那便交给黎管事了。”
不过因为这一点不坦诚,接下来二人一路无话。
宋良宵透过窗外看向两旁热闹的市井,心中却是在想这专为朝中女官设的宴席又会是何等模样。
之前她与封屿在一起时曾参加过不少士族设的宴席,但见到的大部分都是士族中的纨绔子弟,士族小姐,唯一一次赴的正式大宴还是去封府,也是那一次打破她心底的迷惘清醒认识到自己终究是不适合权贵士族生活,也庆幸自己尚还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不至于身体沉沦意识痛苦又或者干脆就完全被动接受成为这些的一部分。
就不知这流水曲觞宴到底是更偏向于哪一种。
在胡思乱想之中兽撵抵达了太保府。
与良才府相比太保府的大门要更为气派威严,门匾上飞龙环绕,就连门当亦是龙形,是一间实实在在的七进大宅。
而今日设宴,太保府是直接开启了正门,足见对此宴的重视。
在出示了请帖后,守门的卫兵便对他们的兽撵放了行。
进入大门,便是一片堪比两个正规足球场的开阔前院,在第二道门前一侧已是停了密密麻麻若干兽撵,想来都是来参加宴席女官的座驾。
车夫跟着太保府仆役指引同样也将兽撵赶到了这一侧,并找了个空位将车停好。
等宋良宵与黎殊从车上下,隔壁那辆华丽兽撵上同样亦下来了两人。
四人视线交汇,皆是一愣。
宋良宵万万没想到参加个不太熟悉宴席第一个碰到的居然还是对熟人。
来人正是中央户部郎中卫夫人封鸾以及已经许久都未再遇到过的青哥儿!
时隔那么久未见,这位卫夫人依旧,但青哥儿却是与记忆之中大不相同,穿着一件绛紫色底衣暗红色满祥云织金外袍,紫云玉冠束发,通身气派,活脱脱地权贵公子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当初落魄琴师的影子。
不过与宋良宵的震惊不同,青哥儿除了乍一见时微怔,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就像从未认识过宋良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