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阴冷的风吹拂着宿柳的头发, 把她为数不多的智慧也吹跑了。
“你谁啊?”她百思不得其解。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是联邦话吗?
怎么拆开来能听懂每个词语的意思,组合在一起就听不明白了呢?
“我凭什么认识你啊?”她问,“你就不能自己报上名来吗!”
疯了。嶙被气疯了。
“好, 很好,非常好。”他一连“称赞”了宿柳三遍,最终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道, “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听不出来我是谁?”
他们才刚分开没多久,她就忘记了他的声音?是他留给她的印象还不够深刻吗?
更何况,他和峋共用一个身体, 私下里相处过那么多次, 她不可能记不住!
装的!绝对是装的!
她一定是知道来的人是他、不待见他,所以故意装模作样糊弄他!
“你再装一个试试!”怒火中烧, 嶙精准地抓住宿柳在他身上乱摸的手, 把她拽向自己身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我究竟是谁!”
有病吧?!
胳膊抵在嶙的胸膛, 宿柳抽出手来去抽他。
这一个月以来, 她是和林寻相处过不短的时间, 但每次他都讲话很少, 声音又低说话又结巴。嶙和峋的语气、语速相差很大, 她起初又不知道他们是双重人格, 就连在教堂后院的短暂相处中, 嶙讲话都不是很多。更何况他对她那么坏, 怎么想都不可能大老远跑来救她,她哪里能猜得到这人是他。
眼前黑得要命,她和瞎子没什么两样, 即便两人已经近到几乎脸贴脸,她除了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头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怎么可能分辨得出来他是谁嘛?!
平白被诬陷,宿柳真的很冤枉。
看不清方向,她朝他身上盲抽过去,响亮的巴掌声在夜幕中响起。
“我都看不见啊!我怎么看你是谁?”熟悉的手感让宿柳立刻就意识到她扇到了对方的脸,她有点心虚——毕竟对方说是来救她的。
但下一秒,她就又理直气壮起来。
谁需要他救啊?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挨打也是活该的!她不仅打了,还要再打!
她抬手还要再打,被他捉住手腕,“得寸进尺!”
他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阴鸷的眼睛里满是压抑的怒火,“打一巴掌就算了,你还打上瘾了是吧?”
黯淡的金眸死死顶住宿柳的脸,看她一脸死不悔改、不知道自己错哪了的样子,嶙磨了磨后槽牙,贴近她耳畔,一字一句道:“真的忘了我是谁?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假山、山洞、蛇尾……”湿热的气息从敏感的耳垂铺洒,顺着裸露在外的脖颈蔓延到更深处,激起酥酥麻麻的痒,“你在我怀里颤抖、低喘,声音……”
他说着,带着她的手一路向下游走,停在腰窝处缓慢而磨人地打转,“你的温度、你的气味,如果你真的忘了,我不介意现场让你想起来。”
好了。宿柳现在知道他是谁了。
不知是羞愤还是恼火的红晕在脸颊爆炸,她短促地尖叫一声,抽出自己的手把他推走,“原来是你!你还敢来找我!”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怀疑他是故意来找茬的,“你还说我装!你才是大尾巴狼好吧!”
“当时你害我差点被怪物咬,现在又说来救我,装什么好人?你不会以为我这么笨,能被你的谎言给欺骗了吧?”
两人水火不容,一开始宿柳没认出来他是谁的时候还能耐着性子和他对话,现在知道他是那个可恶的嶙,她简直无法克制住自己揍人的冲动,抬脚就朝他身上揣过去。
“你!”一时不察被踢了个正着,嶙再也按耐不住愤怒。
这里是潜渊教会的地盘,是他的里世界,弥漫在四周、阻挡视线的浓雾其实是污染的具现化,是属于无终之蛇的污染。他身为无终之蛇眷属的后裔,虽并不能完全免疫污染,却远比宿柳这样没有异能、没有信仰的普通人好出许多,能够在浓雾中视物,不用受制于污染。
仗着视野的开阔性,他敏捷地躲避着宿柳的攻击,并且见缝插针地出手。
只是相比于宿柳真情实感、拳拳到肉、一旦击中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攻击,嶙的“攻击”就显得温和了许多。他灵活地避开她的每一拳每一脚,并抓住她站位不够严谨的空档,蔫儿坏地戳她的腰朝她脖子间吹气。
一方在殊死搏斗,一方在打情骂俏,两人就这样纠缠了好一会儿,宿柳终于受不了他这种贱得没边儿的行为,不再和他打,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虽然不能视物,她却完全没有受黑暗的影响,大步朝前跑着,大有遇见障碍物就摔、摔不死就爬起来继续跑的态度。
看宿柳要跑,嶙才收起戏弄她的心思,追上去抓住她的手,“大度”道:“好了,我原谅你戏弄我了。”
“你先装不认识我在先,我报复你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我都不生气,你也不许生气了,我带你去安全区。”他说得理所当然。
在嶙的视角里,宿柳不可能认不出来他的声音,就算声音听不出来,看脸也不可能认不出他是谁。所以她一定是记仇故意的,为了报复他先前在教堂后院对她的所作所为。
他完全没有反思自己的错误,并不觉得他当时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她让胆小、没主见的峋生出了反抗他的意识,她破坏了他和峋之间的平衡,会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和未知的危险,他只是想提前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有什么错?
更何况,他又没真的杀了她,不仅留了她一条命,还不远千里地跑来救她,她难道不应该感激他吗?
嶙被自己的理论说服,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他向来都随心所欲,从不拘束自己的任何行为,上一秒想杀的人下一秒就不想杀了,想杀谁就杀、不想杀谁就不杀,从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
在假山的时候,戏弄她是出于有趣,故意让她暴露给怪物也是觉得好玩,后来的追杀更是真的动了杀心。而现在,费尽心思想要把她带离银桐村则是他忽然不太想让她死于这种方式。
他就是这样,想法瞬息万变,无论如何都不亏待自己,只要想做,立刻就去行动。
嶙把宿柳拉到怀中,察觉到她的挣扎,却并不在意,而是顺着拉她的力度,把她扛起来扛在肩上向前跑去。
这片污染的扩散速度太快了,方才耽误了一点时间,现在无论如何,他也要先带她走出去。
宿柳并不知道嶙心里的想法,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再给他一巴掌,然后狠狠地把他揍一顿再做掉。被他背到肩上的一瞬间,她就抓住他的腰,想要借力使劲一个翻滚从他身上滚下去,再从背后偷袭把他放倒。
然而她刚抓住嶙,正准备行动,只听“啪”地一声,拍打声在夜幕里十分响亮。
臀部传来被打的感觉,不痛,侮辱性却很强。宿柳瞬间红温,彻底疯狂。
她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拽住嶙地衣服,一边挠他痒痒一边死死地掐,核心用力使劲往上抬起双腿,像小驴尥蹶子一样,用蛮力生生将自己倒挂在嶙身上。
下一秒,她双腿夹住嶙地脖子,猛戳他腰窝,随后向前扑,夹紧他用力将他带倒摔在地上。
她的速度本来就很快,有愤怒加成更像是开了狂暴一样,力气和速度都比正常情况下加强许多,极快地跳起来坐在他身上揍他。
攥住领子把嶙大的头破血流了还不算,根本不解气,她又抓住他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高高掀起又狠狠往地上摔打。
“你疯了?”第一下被打的时候嶙还对她抱有某种期待,以为宿柳不是故意的,然而当暴雨流星般的拳头往脆弱的鼻骨和眼眶骨砸下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好像是动了真格。
“你被污染了?”他不死心地问,“不对啊,你也没异化啊?为什么会忽然发疯?”
“宿柳,你冷静……”
嶙的话戛然而止,宿柳似乎是嫌他烦,刚才只朝着致命处招呼的拳头开始往他嘴上砸,只要他一开口讲话,她的拳头就狠狠地磕在他牙齿上。
她疼不疼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真的疼。
满口鲜血和上半身传来的剧痛让嶙根本来不及思考,他还没适应她的拳头,宿柳就已经把他举起来往地上摔。
已经很久没挨过打了——自从他拥有对身体的操控权之后,无论是他还是峋,都没有再被欺负过。
就算是在黑鸢尾的每一场内部战争里,他也总是置身事外,看着恩佐佐伯和加西亚他们打斗,从来没有波及过。
久违地重新体验了一番早期在潜渊教会的遭遇,嶙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宿柳好像是,真的想杀了他?
“你……嘶……”一说话,嘴角和面部肌肉就抽痛。也就是身上没有镜子,否则嶙一眼就能发现自己被揍得本人都认不出来的鼻青脸肿的样子。
不过即便是看不见自己的惨况,他也能从疼痛判断出受伤的程度,她是真的一身牛劲!
不知为何,在山洞中,宿柳毫无攻击性地倒在他怀里时,他不仅对她毫无怜惜之意,甚至杀意愈来愈强烈,对她的恶意几乎要从每片鳞片中喷涌而出。
可当被她暴揍时,他却反常地格外平静。
不仅没有杀意,甚至先前的稀薄愤怒也消失殆尽,只有不知缘由的迷茫和某种暂时无法解读的、酸胀的情绪。
这不应该啊?
分明这样的屈辱和疼痛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应、不会忍耐的,他本应以极其残忍血腥的手段报复她、让她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
作者有话说:答案揭晓,是嶙!没有人答对,太可惜惹!!!!
第68章
嶙快被打死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峋正在潜渊教会的教堂里做礼拜。
虽然在现实中已经脱离潜渊教会许久, 但每逢午夜便礼拜的习惯却深深刻入他的生物钟里,无论是在黑鸢尾还是在里世界,都不可避免。
得益于里世界的奇异机制, 能将一个人分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全新个体,他和嶙得以拥有各自的身体、各自的生活。
他不知道嶙平常在里世界都做些什么,也很少去干涉嶙的行为——除了与宿柳有关的那次。
里世界被闯入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 但那抹熟悉的气息让他瞬间认出宿柳,虽然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想要做些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打扰。只是他没想到, 嶙居然也找到了她, 并且打算对她下杀手。
动用了自己平常最不愿意使用的无终之蛇的力量,他及时找到了宿柳, 阻止了嶙的行动。嶙已经在她面前暴露出面孔,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是双重人格,于是只好藏头露尾, 救下她后就远远离开。
这里虽然是他的里世界, 但他也只有在外人闯入的时候察觉到空间的波动, 甚至在一些神秘力量的加持下, 有些闯入搜察觉不到。宿柳在哪、在做什么、状态如何, 他都一概不知。
本来嶙也应该是这样。但或许是由于本来就是一体双魂, 所以, 在嶙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 他虽然无法感同身受, 却接收到了某种信号。
循着信号去寻找嶙的位置,峋没想到,他居然能在这里遇到宿柳。
彼时, 她正把已经快要昏死过去的嶙扔在地上,抓住他的脖子想要逼问他些什么。察觉到他的到来,她敏锐地将头转向他所在的方向,语气严肃。
“你是谁?”
她这副模样好陌生。
在黑鸢尾里,她面对他时总是笑着的,眉眼弯弯看起来亲切又温暖,语气也永远轻缓柔和,像是能够包容他的一切。分明她才是岁数小的那一个,可面对她时,他却总是有种被年长者包容的感觉。
然而此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亮闪闪的眸子却凛然锐利,抿直的嘴唇没有情绪的弧度,整个人充满杀意,像是出鞘的长刀,寒光凛然、锐气逼人。
她抬起头时,不知道是属于谁的鲜血从下颌划过,沐浴在暗色的血液中,找不出一丝一毫他熟悉的样子。
峋没有说话。
他忽然有些不敢确认,她是宿柳吗?还是宿柳的另一个人格?
这个问题又牵引着他着落于另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对他而言,她的第二人格还算得上是她吗?
如果算,那么他该如何面对两个不同的宿柳?宿柳面对他和嶙时,也会是这样的想法吗?
如果不算,那是不是对她而言,也意味着,他和嶙不是同一个人?她能接受这样的他吗?她更喜欢嶙还是更喜欢他呢?
陷入了忧愁之中,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宿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