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魂这种折磨人的法子,师妹竟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想他……
他垂眸靠近她,将额头靠在她的额心,缓缓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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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黑暗幽闭,逼仄压抑又阴气极重的屋子内,穿着素净粗衣的男孩静静坐在床上。
他几乎习惯了就这样日复一日枯坐着,偶尔会运气使些小法术玩。
“哥哥,我们回来啦!”
一个清亮而稚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打开门的声音,白光随着门缝的打开透进来。
面容可爱的六岁小女孩笨拙地爬上床,从怀里摸出三颗酥糖塞到他手里。
“爹娘给我们一人买了两颗糖,阿欢只吃了一颗,剩下的都给哥哥留着。”
“我们阿欢真乖,这么小就知道心疼哥哥了。”一位穿着粗衣麻布的女人走了进来,笑着摸了摸男孩的脸,眼底的心疼一闪而过,“快吃吧。”
“娘。”男孩手里攥着糖,犹豫了一下,又一次小心翼翼开口:“我也想出去。”
随着这句话出口,沈母的脸一下就变了,冷着声音训斥:“爹娘不是说过了,时机不到绝不可出门?你要是敢用法术偷跑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娘!”小欢落听见这话一下子红了眼睛,扑过去抱住哥哥,“哥哥想出去没有错!阿欢今日在城里也会想着,要是哥哥能陪着阿欢一起就好了……娘,哥哥为什么不可以出门!”
看着女儿这伤心欲哭的模样,沈母摸了摸她的头,“出去吧,我和阿言有话说。”
“我不要!”
“阿欢。”年仅八岁的沈卿言安抚着自家小妹,声音稚嫩却透着温柔,“先出去吧,哥哥一会儿就来。”
看见这一幕,门外的沈父也长叹一口气,进屋将哭闹的小欢落抱走。
门被关上。
沈母来到沈卿言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卿言,娘和你说过的,我们村子就是个吃人喝血的地儿,再加上你的修道天赋……爹娘都害怕,害怕你就是那术士口中将来会拜入无虚宗之人。”
“你现在还太小,控制不住体内的这些灵气,要是出去被人发现,他们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伤害你,我们绝不能低估一个人的欲望与贪婪。”
自幼生活在回阴村的沈母一说到这些都觉得骇人,浑身都在发抖,冰冷得彻骨。
她对这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熟悉,像他们这样还存了良知的百姓越来越少,而那些被欲望熏黑了良心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为了那所谓的仙缘,又为了长命、富裕什么事干不出来?
贩卖孩子、坑骗修士、抛妻弃女、杀人如魔,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那湖底到底有多少棺材多少尸骨!根本数不清!
就这些人,几百年来都未曾在村子里发现过一个自带仙缘的孩子,要是她孩子可以自行吸纳灵气的事被发现,那后果……她根本不敢想。
“不……沈卿言你一定要记住!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出去!再等一等好不好?等爹娘攒够了钱,我们搬出这个吃人饮血的地方,再等到你的机缘到来那日,只要你去了无虚宗就安全了……”
这个世道,若是没有无虚宗的庇护,他们一个普通人家养着这样一个天赋绝伦的修道天才,这无异于是杀身之祸。
又是这些话啊……
沈卿言的眼神暗淡无光,他听了无数遍这样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生活在怎样的一个地方,爹娘也透露极少,而他总能听见屋外其他孩子的欢声笑语,以及一些邻居互相招呼打趣的声音,每一次,他都只能透过缝隙看清一点外面模糊而美好的世界。
这时,爹娘又会告诉他,村子里的女娃越来越少,等妹妹长大若他们还没搬走,因为那些人,妹妹也会有危险。
“是不是,只要我可以控制自己的灵力,我就可以出去?”
“不,至少,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那天。”
从那之后他不再多说什么,每日唯一的乐趣便是催动体内的灵力尝试着运用自如,等妹妹回来时就陪着她。
阿欢很喜欢他这个哥哥,虽然他不善言辞,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可她就是喜欢缠着他。
阿欢总会察觉他的各种情绪,然后对他说:“哥哥,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要和你一起去城里玩,我不要每次都把东西留下到家才拿给你,我要我们兄妹一起走在街上,一起吃糖,一起玩乐。”
阿欢还说:
“哥哥,你看不到的,阿欢都会回来讲给你听。”
“哥哥越来越厉害了,以后就可以保护阿欢、保护爹娘了。”
“哥哥,阿欢和爹娘都会一直喜欢哥哥的。”
“哥哥,你真厉害。”
那一年,阿欢八岁,他十岁。
春三月的季节,爹娘忙忙碌碌着收拾好东西说要去城里卖*猎物,把最后这些肉卖掉拿了钱,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
那天阿欢很开心,换上了新衣裳,那是一件青色襦裙,像是初春的喜色,朝气蓬勃,很漂亮。
这是他记忆中最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可后来却记忆模糊,越发记不清了。
出门时,阿欢又回头笑着说了一句——
哥哥再见,等我们回来带你永远离开这里。
那一天,他等了很久,哪怕是外面已经响起了很吵的怪叫声他也无动于衷,他不知道怎么了,只知道,他应该好好待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可最后,他等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道长,他推开门说了一句:“万幸,有不少人还活着……”
听见声音的那刻,他突然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入眼的却是血流成河,尸首遍地,地上的每个人都死相凄惨。
而在自己家门口不远处,有一个小姑娘的尸体倒在肮脏的血泥地里,她穿着残破的青衣,身体冰冷僵硬,死了很久……
他把人抱在怀里,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阿欢的尸体并不完整,后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划烂露骨,一只胳膊被扯断,脖颈上是青紫的掐痕。
再往上,那张脸……他几乎辨认不出这是谁。
一双手隐隐发软,剧烈颤抖着,抱着她,却哪里也不敢碰,生怕弄疼了她,也怕一碰就碎……
“看样子,应是被魔兽伤的,又被黎玉昭掐死抽走了魂魄。”年轻道长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你天赋不错,要不要跟我们回无虚宗?”
沈卿言仿若没听见,麻木地背着阿欢的尸体开始寻找爹娘的尸身。
“唉,这该死的餍魔,真是丧心病狂坏事做尽,就该让他们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小道长看着他走远,摇了摇头。
最后,他找了整整三天,在不同的血地里找到他们尸身,将他们一同葬在了一片竹林中。
他亲手以血为他们刻下墓碑。
第159章 道心(四)
刺眼的天光透过窗打进屋,在床上留下一片光影,其中一缕光照在青衣女子的脸上,她眼睫一颤,缓缓抬眸。
入眼的是师兄那张清隽如玉的脸,近距离的接触下,彼此的呼吸缠绕交织,她往后退开,却发现额头滚烫。
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与怨恨一并涌入脑海中。
回想起这些画面,她微微怔住,瞬间被拉回昨夜做的那个梦中——
印象最深的是女孩脸上的笑容、遍地的残肢尸体,以及他怀中如人偶娃娃一样破碎的阿欢。
她看向师兄平和的睡颜,一时难以回神。
她记得,师兄找到他们的尸体后,在一片竹林里用石头刻了一块墓碑,墓碑上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可每一道划痕都充满了恨与痛。
血肉模糊的手将手里的石头染红,鲜血一点一点跟着刻进墓碑,将墓碑上的字染成血红。
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像是永远发泄不尽他的恨。
沈晚棠如今才知道,原来师兄这样执拗的性子不是在无虚宗生出来的,而是自幼便生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他性格的缺陷。
初见时,她以为他温暖和善,是个很好很好的哥哥,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善人。
可是梦境中的他,永远被关在阴暗狭窄的屋子里,如同牢笼,等待着别人的探望,在长达十年的牢笼里,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表面上依旧如常,可只有无人在家的时候他自己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有多阴暗。
他大概也想过杀人吧?
她记得梦境中,师兄透过缝隙看见外面那些兴高采烈的村民时是怎样的心境,也记得他的母亲一次次让他等待时他的心境。
或许师兄想的更多的其实是——
杀了那些村民,他就可以自由了……
这也是她的想法,若是妨碍了她,她只会想杀了对方。
若师兄真是她所想的那样,那他亲手埋葬至亲至爱时,该有多么痛恨餍魔呢?
思绪不由得再次回想起前世。
她终于明白了师兄为什么会突然被黎白夙激怒,不是因为听见她说自己杀了多少人,造下多少杀孽。
而是因为黎白夙说,回阴村的魂魄是她吞噬的,里面便有他至亲至爱的魂魄,那是他一生夙愿的开始,亦是执念之初。
前世回阴村只出过一次事。
十六年前,五岁的她被黎玉昭扔在了榱城梨花桥上,后面的一些事大概与李没有关她不太记得,只记得她也是在回阴村。
记忆里,她六岁时,在回阴村被黎白夙找了过来,黎白夙从前最大的乐趣便是折腾她,那一次,也本是想像从前一样对她。
可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给黎玉昭传了个信,后来的事便是,黎玉昭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更快地破境开始在回阴村肆意杀人抽取魂魄。
也就是那天,回阴村血流成河,引来了无虚宗的无行神君等人。
再后来,是重伤的黎玉昭将吸食太多魂魄还未来得及“消化”即将爆体的黎白夙放进她的体内。
大概那时,也只有她这具还是凡人的身体才能让黎白夙躲过一劫。
这一切说来也巧,偏偏那时她在回阴村,偏偏黎白夙来寻她,又偏偏,回阴村是个恶魂村,这对黎白夙来说就是个饕餮盛宴,她怎么可能会不想要?
可她一时间吸收不了全部,只能求助黎玉昭。
这么说来,师兄对她的怨恨她大概也明白了许多。
因为她是餍魔,师兄又如何不恨?
想到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她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人又看了片刻,随后缓缓靠了过去,将额头贴上去,闭上眼。
她想再看看当年还发生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