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曾经……”沈春眠唇角流下鲜血,眼神异常平静,“我早就该明白,我们都是一样的……七百年前,轩辕九襄从天外归来,想带整个山阳国离开洪炉界,他们怕天塌地陷,邪神出世……我来摧毁山阳国,发动火陨天灾,我就是在那时,舍弃了缇晓……”
他抬起手,一把剑落在李忘情身边,一把血红色的剑,中间隐约可见一道裂纹。
“别见笑……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我用精血修补,才落得这样红……”
难怪他一直病弱,也难怪……他不以剑修自居。
李忘情此时蓦然想起了什么,她在山阳国所见的缇晓,她的剑也是血红的,甚至她本人也比旁人有灵性得多,几乎与活人无异。
她的特殊,应该就是沈春眠日夜以精血修补的结果。
“师叔。”李忘情说,“迟来的情深,连草芥也不如。”
“是啊……”沈春眠露出一丝苦笑,“忘情,你拿着它,我死之后,以宗主的薄凉,不可能再助我复生缇晓……”
“你想让我替你保护她?”
沈春眠摇了摇头,道:“你护好自己……宗主不知道,我将发动火陨天灾的掌炉烙印放在其中,哪怕是他,也要费上许多功夫,才能重掌火陨天灾……”
“你是说……”
“没有火陨天灾的制约,祂在这些时日,不必再担心恢复真身会引来天灾剿灭。”
长久以来,大地之上的火陨天灾,皆因陨兽而触发。
陨兽则是因障月的神血逸散,附身生灵所致。
换句话说,整个洪炉界三尊管辖地界,一旦有剑修感应到障月复生的迹象,就会以剑鸣示警,继而降下火陨天灾,无差别摧毁障月周围的一切。
“真神之身,不死不灭,只能依靠……咳,依靠燬铁不断摧毁。”沈春眠的声音低了下来,染血的手抓住李忘情的衣袖,“三尊各有野心,皆不可信,我把决定权给你……但也难保,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他说着,望向障月。
李忘情也看着他,她这才发现障月已经沉默了许久,直到她看过来,才给了一个安抚的笑。
“天帷之下,不过凡生。”障月说,“他们这么猖狂,无非是因为吃掉了我的一部分,只要收回来,就是普通的界主。”
“可……”
“忘情,不必觉得亏欠什么。”沈春眠素来平静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凛冽,“刑天师炼化火陨,太上侯巡天降杀,死壤母藤吞噬生灵无数,和我一样,皆是九死难赎其罪,只有除掉他们,这洪炉界才能留下最后一口生机。”
“我以何战灭虚?”李忘情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从前那般质疑自己。
她得到山阳国,已入半步藏拙,更是从轩辕九襄这里,窥见了灭虚境界的一角。
“你……咳咳,你把锈剑拿出来。”
李忘情依言取出锈剑。
沈春眠抚摸着粗砺的剑刃,其上锈迹已经祛除大半,只有剑柄附近还残留着一些。
“剑修七境,砺锋开刃,切金碎玉,藏拙灭虚……灭虚之上,犹有‘不世’。”
“要成就不世,就要杀,杀得越强者,它的力量就越强大,这些天外的邪神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李忘情的目光扫向神决峰之下,随着山阳国重新封锁,来不及脱逃的邪神们聪明的遁入地下,与大地融合,但它们仍然野心勃勃地看着国都,看着神决峰,看着……他们。
“我明白了。”李忘情点头,“我会就此化出剑影,巡杀山阳国,此间邪祟尽除之日,就是我灭虚之时。”
她言罢,正要拿回燬铁剑,却见沈春眠紧握剑刃,纹丝不动。
“师叔?”
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沈春眠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依恋地看了一眼啼血剑,随后目光坚定起来,反手将锈剑送入心腔。
“……师叔送你一程。”
李忘情抬手似要阻拦,僵在空中片刻,复又垂落下来,手掌落在地上,五指蜷曲,将沈春眠身下渗血的沙尘抓在掌中。
只是那血痕也很快化作飞灰,摇摇欲坠的半步藏拙境,随着腹中涌现出的饱足感,以惊人的速度稳定下来。
李忘情此时有些明白了那剑修七境……那本就不是为了修士,甚至不是为了其他剑修。
它就是澹台烛夜为了燬铁剑量身打造的登神之路。
“我还真是个怪物。”
李忘情坐在地上,目送沈春眠化作漫飞的火星,疲惫地向一边倒去,障月顺势一接,让她枕在膝盖上。
“死狍子,我好累啊。”
障月:“嗯。”
“其实冷静想想,只要听他的话,安心做一把剑,我过得未尝不好。”李忘情苦笑着捂着眼睛,“可怎么……好像遇到你之后,一切都变了。”
“天助叛逆者。”
“你可真不会安慰人。”李忘情坐起身,试图拉着障月起来,“走吧,离他炼化火陨天灾,有十天,这十天之内我们还要穿越苏息狱海,你才能完整。”
她话没说完,却察觉有异,回望障月,只见他用一种执拗的眼光看着她。
“可我,不想完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归凡 所以我会克制,……
山阳国荒野。
“洪炉有界, 天圆地方。
西极罚圣,燃角东荒。
莽莽凡生, 百朝辽疆。
草木难孳,苏息死壤……”
一只蛇形邪神挣扎着从红色的泥淖中爬出来,它已经被死壤母藤吃了一半,继续蚕食血肉时,看见了一群牧羊。
白色的牧羊,团在一片青草地上,随着醉酒的老牧人, 它们所过之处,被糟蹋的土壤重新长出了青草。
蛇形邪神迫不及待地追上去,但牧群的幻影一下子又出现在远处, 只留下一条长长的、绿茵之地。
他在放牧, 所过之处,山阳国的土壤不断焕发新生。
蛇形邪神为此疑惑, 它打算再度张开巨口, 施展吞噬时, 眼前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一声剑鸣响起,模糊的影子穿过蛇形邪神的躯壳, 它燃烧了起来,化作一片晶尘, 被吸纳入人影中。
转眼间, 模糊的人影变回一口熔火长剑, 落进了李忘情手里。
“藏拙境界,能分化出剑影代替主人修炼。”李忘情将燬铁剑放开,望着远处残破的大地里,处处邪神的踪影, 抬手一指,“去吧。”
再过个几百年,剑影修成人形,回归她原身时,她便能完成蜕变。
剑影分身带着燬铁剑去往了远处,李忘情转身踏上青草地,一步一步,靠近了那片白色的羊群。
终于,她触摸到了那些白羊,从里面抱出一只绵软的羊羔,看向放牧的山羊王。
“外面的邪祟那么多,你为什么不回城里去?”李忘情问,“阳帝。”
听到李忘情点破他的身份,山羊王脸上没有神明波动,他从羊群里掏了掏,捡出两壶酒,分了一壶给她。
“你到了我这个心境的时候,也不会想回到过去的。”
李忘情垂眼看着手里的酒,问:“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笃定我的将来?”
山羊王:“那不然呢,你还觉得你有机会变回那个混吃等死的凡人吗?”
他说着,灌了一口酒。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见识见识刑天师手上的不世之剑,于是仗着修为挑战你们行云宗……对,那时候你在刑天师手上并不驯服,燬铁本性让你同我恶战了百日,直至把行云宗的山门道场劈成三座。”
原来行云宗的山是我劈的。
李忘情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没有人跟我讲过。”
“这就是刑天师头疼的问题,燬铁本就是神祇尸骸,不是修士能操纵的,尽管我们已经很接近神明了……”山羊王有些半醺,“可我们修士和神祇不同的是,我们仍然有一半属于人,属于一个飘零在寰宇太虚中的‘文明’。”
“所以他决定把你制成人形,起初只造出来一个疯狂屠戮的怪物,一旦失控,他就把你回炉重炼。”
“再后来与人接触得多了,你越来越像人,到了你现在这个形态,燬铁的力量已经如臂使指,所以不止三尊,连那些个东西也想来抢夺。”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栖息在暗处的邪祟中,不少贪婪的视线仍然粘在李忘情的身影上,但很快被李忘情放出的燬铁剑影扫灭。
李忘情喝了一口酒:“原来洪炉界发生过这么多事,既然无人记得,想来也是他们的‘光阴鲤’被篡改了吧。”
山羊王点了点头。
李忘情:“那我还能找回光阴鲤中寄存的那些记忆吗?”
“我不太同意这么做,整个洪炉界,尤其是剑修,本质上都是凶刃,一旦拿回光阴鲤,里面积攒了千百年的、关于回炉重造的恨意就会瞬间爆发。”
山羊王说着,突然又笑了笑。
“嗨,我倒是想起来那家伙提过,光阴鲤它就不是什么术法,是秩序阵营‘岁月逝者’的部分权柄。”
“那是说什么?”
“简而言之,太虚之上,俯视万界文明的神祇所在,是一个被称为‘天幕法庭’的地方,在那里,秩序与混沌争斗不休,光阴鲤就来自秩序阵营中掌管岁月的神,是祂的权柄之一。”
“既然是神的权柄,又怎么会流落到在我们洪炉界这里?总不会又来一个神吧。”
“那必然是有混沌阵营的邪神抢的了。”
哦,明白了。
李忘情不由感慨:“他可真是劣迹斑斑啊……”
“不法天平,你听听看,这像什么好词儿吗。”山羊王没好气地指着周围,“多少次历史重演,这些个低等邪祟,没一个想招惹他祂的。”
“阳帝,如果,我是说如果……”李忘情问道,“如果我送障月去苏息狱海拿回他的本体,他也会和三尊一样,视洪炉界为玩物吗?”
山羊王好笑地看着她:“混沌阵营俯视万界,在无数星峦间引发争战,为的就是筛选出更适合存活的文明。你可以说祂们残忍,但你要相信一个邪神想跟你一起守护人世,才是个笑话。”
李忘情握紧了酒壶。
她早就知道了,她和障月相处的每一天,都不过是一晌贪欢。
“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山羊王忽然又说道,“光阴鲤昭示,一个人的性情如何,是记忆的长短决定的,你承接了山阳国的天命,使其免于火陨天灾,山阳国也会给你一个回馈。”
“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