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所铸之剑, 血涂神庭……”
这言语在耳边轰然作响,李忘情终于明白了这位师尊为何总是什么都不在意, 为何对她无底线地偏心。
行云宗,他不在乎。
洪炉界,他也不在乎。
苍生毁灭,与他何干?在这位铸剑师看来都是必然毁灭之物,而他只想挑战裁决这一切的所谓“神庭”。
想通了这一切的李忘情无言以对,而澹台烛夜此时的身影已经凝为了实体,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口吻称得上温柔。
“想通了,就跟我回去吧,忘了这些凡尘俗事吧, 等一切结束后, 师尊会带你离开洪炉界,往后的无尽虚无里,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相处。”
说着, 他指间向李忘情眉间点去, 随后一条光阴鲤在她眉间浮现。
就在澹台烛夜一如既往地要抽走她的记忆时,李忘情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忘情双眸赤红:“你究竟抽走了我多少记忆?”
澹台烛夜轻叹了一声:“燬铁剑灵生灭轮回了五千年, 七情六欲磨去了凶性,却也多情, 所以我才把你这一世取名为‘忘情’, 可你每次都这么恨我……那些记忆, 当真这么重要?”
李忘情:“以前与我交心之人,是真心换真心,而你,没有心。”
澹台烛夜低头, 银白色的无神眼眸映出她藏着恨意的双哞。
“所以,你恨我吗?”
“恨。”李忘情说道。
“那么……”
澹台烛夜慢悠悠地掰开她的手指,按在自己要命的脖颈上,轻言慢语地问着。
“我有让你恨到……想杀了我的地步吗?”
李忘情陡然沉默.她脑海里陡然出现一幕腥残的画面——
只要她收紧指尖,刺破他的脖颈,将燬铁灌注进去,眼前这道压在她心头无尽岁月的身影就会灰飞烟灭。
她就自由了,永远自由了。
这种想法拉扯着她的思绪,就在她手背上金色的花纹微微颤抖、行将崩溃之际,澹台烛夜雪白的眉睫微微动了动。
“忘情?你在做什么?快放了师尊!”
李忘情浑身上下的血液骤然冻结,她回过头,竟然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回到了那棵百眼黄杨的树下,而一脸虚弱的师姐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甚至握紧了剑。
而不等她张口解释,澹台烛夜一句话就让她百口莫辩。
“她没有冒犯之意,只是被邪祟污染了。”
李忘情试图辩解:“我没有!”
她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痛从手背上传来,她一低头,便看见自己手背上那与生俱来的咒纹浮现出银白色的光。
羽挽情一怔,还以为李忘情是被影响了:“师尊,是什么邪祟?忘情她可会有事?”
“如你所见,邪神侵染神识,扭曲意志,唯有杀了邪神,她才能恢复正常。”澹台烛夜淡淡道。
羽挽情问:“难道师尊是察觉了有邪神在山阳国作乱,这才前来搭救我们的?”
澹台烛夜:“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邪神,而真正的邪神……”
他的双眸无悲无喜地俯视着动弹不得的李忘情。
“早已经在她身边,污染她太久了。”
李忘情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此时已经太晚,澹台烛夜脚下绽开一轮皎白的圆月,李忘情感到自己像是溺水一样,不断沉了下去,一股短暂的窒息感过后,眼前逐渐清明,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枯木王座上,眼前不再是山阳国的观星司,而是一片浓重的陨火云,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正高居于神决峰顶。
这也使得她的神识穿透神决峰下的陨火云,把山阳国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神决峰上裂开一个大口,不断有奇形怪状的邪神从天而降,他们绕过山阳国国都的城墙,对外城的一切视而不见,径直冲向山阳国最外围雾墙的唯一的裂口,在那里,不知名的神力和整个山阳国的封印抗衡。
造成的一切的源头,却是……那个说好了,要带她去看星海的人。
羽挽情的惊叫声闪电般劈进她耳中。
“御龙京的大太子,他怎么在号令邪神冲出山阳国?!”
“从来都没有什么御龙京的大太子,借尸还魂的邪神罢了。”澹台烛夜点了点太阳穴,一尾小小的光阴鲤载着一团记忆飞向羽挽情。
“当时你境界不够,为免你也被污染,就为你剔除了这段记忆,现在你知道一切后,正是心境圆满之时。”
光阴鲤飞入羽挽情眉间,她脑海一阵剧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趁澹台烛夜没有再制住她,李忘情找回一丝清醒,连忙向师姐扑过去,试图要扶她。
“师姐,咱们得离开这里……”
猝不及防地,羽挽情猛地将她一推,下意识地远离了她。
“半年前,忘情,你……你还记得半年前的事吗?”
李忘情一呆,只听羽挽情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饱含失望和恨意地说道:
“师尊把你从御龙京带回来之后,你无数次想逃跑,全然不顾师门养育之恩。”
“我一开始以为,不过是些儿女情长之事,但你竟然敢隐瞒他陨兽之身的事!”
“花云郡的火陨天灾,都是因他而起!他是邪神……是火陨天灾的源头……”
羽挽情双目赤红,泪水从眼角落下,仍然掩不住失望与愤恨。
“火陨天灾毁我家国,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怎么能……背叛我?”
李忘情满腔的辩驳之言瞬间冻结了似的,她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挪到羽挽情面前,艰涩地解释。
“师姐,你不知道我在刚才的幻境里看到了什么,火陨天灾,其实不是因为他……”
“你是不是还想说,他和别的邪神不一样,他救过我们?”羽挽情冷冷道,“你半年前被关押在宗里时,这样的狡辩,我已经听腻了。”
羽挽情拾起剑,向澹台烛夜一礼:“师尊,弟子剑心已定,愿前去扫灭邪神,此行为守卫洪炉界众生,虽战死,亦无悔。”
她说完,折翎剑一阵颤抖,隐约散发出一股藏拙境的意味。
澹台烛夜点了点头,羽挽情留恋地看了他一眼。
“师尊,若我不能回来,还请……让忘情恢复到以前那样。”
“师姐,别去——”
李忘情来不及挽留,羽挽情已经纵身御剑而下,身披月光,掠入邪神之间。
而背后,澹台烛夜淡淡道:
“挽情在燃烧修为假借藏拙境之力,藏拙之剑,能不惧寻常邪神,但要杀祂,还不够。”
李忘情咬牙:“你要我怎么样?”
“你已经看到了真相,在这寰宇太虚之间,只有神明能屠戮神明……燬,是万物归墟之尽头。”澹台烛夜口吻平静,“我用神明的遗骸铸炼你,就是为了这一天,忘情,你是选择一个来摧毁洪炉界的邪祟,还是和师尊在一起,杀了他,成为神。”
“你倒不如干脆点,说他不死,师姐就会死。”
“你可以这么理解。”
燃烧的焚云从眼前掠过,李忘情狼狈地爬起来,第一次昂首与澹台烛夜对视。
“师尊,我有一个问题。”
澹台烛夜微微抬眸,似有异色。
“七百年,轩辕九襄算出的……洪炉界灭亡的时限是七百年,今时今日,七百年,到了吗?”李忘情声音沙哑地问道。
“……”
“回答我,七百年到了吗?”
澹台烛夜没有说话。
李忘情向前艰难地迈进了一步:“没话说了?障月是裁决这场洪炉界与轩辕九襄看到的‘天外剑阵’存亡的裁决者,他不可能在七百年的决战之时到来前,就放任这些邪神毁灭洪炉界。”
“我想,唯一的解释是……”
李忘情一手指向远方,那个唯一的出口。
“他在帮山阳国消灭这些积压在此的邪神们,无论如何,他必须保证文明存续,活到洪炉界……不,洪炉文明与我们注定的敌手,那些以凡人之身,进军虚空的大敌白刃相见时。”
……
荼十九艰难地攀上一座高高的石山,大地依然在颤抖,他看清楚了他真正“母亲”的力量。
散发着枯寂气息的死亡藤萝弥天改日般形成一道道大网,那些低劣的邪神如同被蛛网粘住的蝗虫群,不断被死藤搅碎、吞噬,死壤母藤的分支上每一张血盆大口都发出欢悦的餍足声。
这就是死壤母藤的力量。
他险些成为这天地伟力的一部分。
荼十九又不禁看向笼罩这一切的阴影。
天空上陨火的云层后,有一个渺然无际的的浩瀚身影,他的手上垂下千条万丝的法则细线,而死壤母藤就好似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操纵着,绕过大地上绝大多数的人族聚落,精准地吞噬向那些邪神。
但这一举动似乎极其消耗力量,那阴影逐渐不支,一道道金色的纹路如同裂开的伤口一般,空中飘洒下一道道细密的焰雨,穿过云层、穿过被死壤母藤啮嚼的邪神尸骸,落到了荼十九掌心里,无声地化作一缕薄淡的微光。
祂到底是谁?祂为什么要这么做?
荼十九突然感到双目一阵没来由的刺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之前,他看见满手伤痕的石大娘匆匆忙忙奔向他……
“别过来……”他骂了一句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神决峰上,一缕金色的焰雨被澹台烛夜握在掌心,他感应着里面的至高法则之力,半晌,他看向因死撑着没有折服的李忘情。
“山阳国这一局,本不指望这位‘不法天平’能出手,可他还是愿意履行裁决者的义务,为了保护洪炉界而消耗他那未恢复的神源……这是试剑的好时机,千载此刻,我等了太久。”
他看向李忘情:“忘情,把剑拿出来,你这把大千寰宇中至强的剑,真正的开刃,要用至高神祇的血。”
李忘情握紧了自己手中的燬铁剑簪。
“不可能……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在捍卫洪炉界,我不可能帮你背刺他!”
她说罢,一阵灭顶般的剧痛禁锢了四肢百骸,随着一阵骨折筋断的声音,她五指被无名的力量掰断开来,剑簪滚落在了澹台烛夜脚边。
澹台烛夜轻叹了一声,眼中却没有什么惋惜,地上的剑簪浮到他掌心,转眼间,随着焰光一闪,剑簪化作一口吞吐着烈焰的长剑。
那毁灭的气息,让周围还盘桓着的邪神们不由得纷纷投来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