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上清宗的天上石麟,庭前芝兰,这本就是他应作的事。
银脊舰船还在急速下坠。
高高扬起的海浪遮蔽了长夜之上那条不见尽头的天河,任何人望向两侧的重浪,只会想起不可撼动的山丘。
徐箜怀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回忆离他远去了,恰如那些傲慢、执着、不甘的时光,他踽踽独行,以獬豸为名,艰难行走了无数寒来暑往,最终留下一具空洞的行尸走肉。
那张青白诡谲的脸抽动起来,他催动了纷乱如麻的灵力。
“咣——”
阔大的船身嗡嗡地颤动起来,趴在阑干上的人也跟着一起上下摆动。
仿佛有一股巨力蓦然拉住不断下坠的舰船,孤悬一线,在沉没深海的边缘,奋力一掣,将这千人巨船骤然扯向天河。
一片嘈杂的惊呼。
徐箜怀的脸色从青白急速变得灰黑,像千年老青铜刮不去的锈,他高大的身影也一点点地向下弯去,佝偻如垂暮老人。
在狂涌的风浪里,他晃动不止。
银脊舰船身上的暗银色光芒不断变换,从船头到船尾仿佛点燃起一条长长的银色玉带,带着舰船急速高飞,转眼就要离开裂缝地带。
半藏在海水中的妖兽发出一声高亢愤怒的嚎叫。
高飞如蛟龙的舰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咔吧。”
一声让人心里发凉的碎音。
申少扬抱着的阑干变成了两截,一边向左,一边向右,而他就在这裂缝的正中间,蓦然坠向深不见底的南溟海水。
“檀前辈,檀师姐!”他的哀嚎在幽深的海浪间回荡,“你再不出手,这艘船就要完了。”
银脊舰船上那道裂缝向外延伸,即将把舰船一劈为二的瞬间,素白的月影托起了人间。
有人立在舟头,微微垂眸,俯瞰沧波。
山海俯首。
她云裳如雪。
第58章 南溟吹浪(十)
南溟的夜如此漫长。
头顶冥渊水, 茫茫东流。
周天无月无星,只有一道天河光,钟情她一身。
舟上人仰头望她, 如望天月, 在她面前再没有高下, 不论是炼气修士,还是元婴之尊,管你站在甲板上仓皇,还是在船楼逞勇, 她出现在那里,动也不需动, 你只能仰望她。
船楼上佝偻的身影也仰头凝望她,像是站立不稳一般,猛地晃动了一下,歪倒在栏杆前, 慢慢地滑落,只剩下那一双眼睛, 死死地盯着那身披天光的身影。
南溟的夜太晦暗,她身上的光那样烈,就算他用力睁大了眼睛, 盯视到眼睛酸涩,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脸上,也看不清她的脸。
可他闭着眼也能想起她的模样。
道心镜蒙上尘灰的每个日夜,他都仿佛回到千年前的那个午后, 她漫不经心地投下一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迷蒙心魔幻梦里,她的五官模糊不清, 有时目光鄙夷,有时高高在上地怜悯,有时不经心,只剩无谓。
他有多少次坠入心魔,就有多少次见到她,他分不清现实与幻梦,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心魔。
可等到这一天,幻梦闯入现实,她又高高在上,与冥渊同光,他拼命扬起头也够不到她衣袂,他反倒从心魔里醒来了。
不是鄙夷、不是怜悯,甚至不是无谓。
幻梦之外,现实之中,她根本不会向他投来目光。
他拼命追赶,试图证明自己不差,生怕被她看扁了,可那人早已走远,从来不在意他究竟是圆是扁。
徐箜怀瘫坐在阑干边,青黑如死的脸上一片斑驳,空洞洞,像失了魂的躯壳。
曲砚浓立在冥渊映照下。
银脊舰船在浩荡的汪洋里,像是一片小小的银叶,在风浪里摇晃,似乎转眼就会被打湿,沉入漩涡。
南溟水那样黑,有一道渺小的身影坠向深海,无力回身。
她就那样看着。
偶有一刻疑惑,她想不明白这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艘船的灾难来自上清宗的一个失误,来自宫执事的侥幸,来自徐箜怀的固执自负,无论怎么算都和她扯不上关系,她有什么理由来收拾烂摊子?
好像总是这样。
山海断流后,她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依然可以过得很好,天下再多修士流离失所也轮不到她的头上,怎么偏偏她就要管?
想不明白,她想得出神,好似入了魔障,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申少扬坠入幽黑的深海。
冰冷的海水包裹他,被他周身的灵气短暂阻隔,带着异样漩涡的海水裹挟着他翻涌,三两下搅碎他的灵气。
都说四溟空间破碎,灵气稀薄近无,可四溟的海水却比五域更危险。
申少扬不是第一次渡险海。
他穿越过不冻海,坠入过碧峡的弱水苦海,隔着长空远远见过冥渊,但南溟的巨浪根本无从抵抗。
金丹修为已足够小修士自满,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一声人中龙凤,可在天地自然间,什么也不是。
沧海一粟。
他在几乎窒息中胡乱蹬着腿,这一瞬变成一个不懂修行的凡人,一样在生死面前惊慌失措。
好在申少扬和凡人终究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前辈,这个玲珑玉骰一点也不准啊!”他凄惨哀嚎,“不是说大吉吗?我怎么觉得今天没有一点吉兆?”
话音尚未传到遥远冥渊,他周身一股无形巨力,猛然将他裹住,用力掷出深海——
“哗啦——”
水声呼啸狂涌。
申少扬余光视野急剧狂变,一切都快成了残影。
他看见了翻涌的巨大漩涡,看见在风浪里定上浪头的银脊舰船,看见阔大楼船下祝灵犀、富泱和戚枫焦急又错愕的脸……
这一切都转瞬过眼。
他身不由己,飞向长夜高天!
“咣!”
申少扬重重地落在楼船的顶端,甲板在他身下颤抖。
大起大落后难免晕眩,想找回清醒也不容易,申少扬晕头转向地在甲板上原地爬了两圈,不知撞到了哪个倒霉蛋身上,身侧传来一声隐忍的闷哼。
“不好意思。”他一叠声地道歉,终于摆脱了满眼金星,看清了身侧和他一样倒霉地倒在地上满地爬的大兄弟。
“……徐大司主?”他音调都变了。
徐箜怀瘫坐,靠在阑干上,冰冷严肃的脸泛着不祥的青黑,无甚情绪地瞥了他一眼,不在乎他怪声怪调的惊异,目光望向身前。
灵识戒里,沉冽的调侃才到耳边。
“几度绝处逢生。”卫朝荣说,“怎么不算是吉兆?”
申少扬:“……”
“这种吉兆谁会想要啊?”他崩溃。
卫朝荣不置可否。
“到无路可走时,你再说这话试试。”他说。
于是申少扬就闭上了嘴,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循着徐箜怀的视线向前看,虽然知道站在眼前的人一定是檀师姐,但他就是想看看檀师姐此刻的神情。
连大司主都解决不了的灾祸,她一出手就风平浪静,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难不成是上清宗的夏枕玉仙君?
白裳的裙裾垂在他眼前。
申少扬的目光顺着裙裾向上,掠过那腰间的金色宫铃,无阻地向上,望见那张如隔云端的脸。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很大,吓傻了。
没有檀师姐,也不是哪张陌生面孔,眼前的面容他再熟悉不过——可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张脸。
“仙君?”他惊呼,“怎么会是你?”
遥远天河下,卫朝荣也骤然止息。
曲砚浓站在徐箜怀和申少扬的面前,眼睑微垂,看着并排瘫坐的人。
“好久不见。”她说,“你现在混得这么差。”
申少扬下意识地望向徐箜怀。
在曲仙君的眼里,元婴后期、獬豸堂大司主,这样的成就,居然也算是混得差吗?
徐箜怀青黑的脸一闪而过的灰败。
但他的脸色已经足够不像活人,这灰败已微不足道,转瞬即逝,像是流走的沙。
“不如你。”威名传遍四方的大司主语调僵冷,却难得显得平心静气,不带一点讥讽。
曲砚浓反而诧异。
她印象中,徐箜怀总是犯轴,她见到他道心蒙尘走火入魔,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可既然徐箜怀钻了牛角尖,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在她面前服输?
“我还以为,”她浅淡的语调里带着一点诧异,像撒在清水里的细盐,看似不多,一尝便知,“你永远不会在我面前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