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人群的一隅,竟有一片被空出的地方。
周围不是没有排队的修士,就在十几步之外,还有一片摩肩接踵人挤人的狼狈区域,上清宗的舰船检票最严格,耗时也长,谁都想早些挤到前面去,登上船美美地睡上一觉,在睡梦中驶过南溟。
可奇怪的是,那些为了早点登船勾心斗角的修士却好似都看不见身侧还有一片空当,默契地移开脸,坚决不往空当处挤。
如果有人站在高处向下看整个渡口,一定会疑惑极了: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曲砚浓也挺疑惑。
因为她就站在这片空当的正中间。
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她打算去玄霖域——用一个普通修士的方式。
当然不是因为她实力大减,连自行前往上清宗都做不到了,而是因为她回想起往事的同时,也想到夏枕玉曾经对她的告诫。
夏枕玉说,别管是仙是魔,要先做个凡人。
她还说,活在人世间的都是凡人。
曲砚浓感觉自己肯定是不能算凡人的,没有哪个凡人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
她有自知之明。
那么,想要做个凡人,首先自然是不能太把自己当仙君了。
她戴上面具,换了一张脸,掩盖了修为,和所有普通修士一样,老老实实站在渡口排队,等待检票,打算坐银脊舰船去玄霖域。
魔修一向是善于伪装的,曲砚浓曾经也有丰富的经验,她轻而易举地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金丹期的上清宗女修——这一切应该没什么破绽才对。
可那些修士究竟为什么绕着她走呢?
“这位师姐,不瞒您说,小弟见了您就觉得亲近。”在一片空当里,只有一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围着她转,“小弟新得了上好的阆苑雪,待会上了船,请师姐务必赏光,点评点评。”
曲砚浓目光落在这道喋喋不休声音的主人身上。
玄黄道袍,冠戴二仪,这是个上清宗弟子。
从曲砚浓走进渡口后,这个上清宗弟子就一直跟在她身侧,言不由衷地说着恭维奉承的话,她没理他,让他说了一路,他居然一点放弃的意思也没有。
就算她伪装的身份也是上清宗弟子,可陌生同门之间也不至于这样。
“你想要什么?”她淡淡地打量他。
上清宗弟子终于得到她的回应,精神一振,“师姐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同门,我见了师姐就像见了我亲姐一样,还能要什么呢——这样吧师姐,咱们先去检票,上了船再说。”
曲砚浓扬起眉毛,“不是正在排队吗?”
上清宗素来以规矩森严闻名,甚至因规矩过多而为人诟病,就连登船检票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为任何人而改变。
五域闻名的“两大特产”:
上清宗的规矩,四方盟的道义。
曲砚浓在上清宗待过许多年,很清楚他们的破规矩,更清楚她顶着“曲砚浓”的名字,规矩也会为她让路。
可她现在不打算做曲仙君,自然要老老实实排队。
“师姐这话太见外,小弟就在舰船上供职,难道连这点小事也做不了主?”上清宗弟子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师姐只管跟着我,保管让师姐顺顺利利上船。”
曲砚浓定定望了他一眼。
她当然知道上清宗这些修士也不是真的完全不会变通、上清宗的规矩并不是真的无人能绕开,但那是“曲仙君”的待遇。
一个平平无奇的上清宗女修,凭什么得到这样的殷勤?
“师姐贵姓?”上清宗弟子没体会出她这一眼的意味,亲亲热热地问她,“师姐,小弟姓宫,是这艘银脊舰船上的执事,请问师姐怎么称呼?”
无事献殷勤。
曲砚浓抬手,轻轻理了理衣袖。
她坦然地跟着宫执事穿过熙攘的人群,在人群隐晦而又艳羡的目光里,恍若未觉地向前走去。
没有人知道她就是名震天下的化神仙君,但她依旧绕开了千古仙门为凡夫俗子定下的森严规矩,沐浴于艳羡渴望之间。
真怪,那她到底是伪装成功了没有?
“我姓檀,檀潋。”她说。
*
“你这个骰子着实有点恐怖啊。”
渡口的另一头,有四道身影挤在人群里,每一张脸都很年轻。
富泱耳边歪歪地挂着半只犀角,神识顺着犀角的尾端传到另外三只同样戴着犀角的耳朵里。
“只是扔出一个小吉,今天这一路都顺畅无阻,那如果扔出大吉,岂不是气运所钟了?”富泱问,“我还以为你赶不上呢。”
申少扬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他的耳边也挂着半只犀角,富泱的声音顺着犀角分毫不差地传入他的耳中,仿佛寻常对话,可富泱嘴唇动也没有动一下。
先前听了富泱的话,他和戚枫一路狂奔到渡口,其间走过几个关口,愣是一点都没耽搁,截住了尚未登船的富泱和祝灵犀。
“我就说玲珑玉骰有用吧?让你们说我选的奖励不好,现在没话说了吧?”他得意洋洋。
祝灵犀和富泱都无言看他。
也就只有申少扬自己觉得他选的两样宝物很好了,正常人都优先选功法或丹药,保障自己未来修行前程无阻,这个奇葩偏偏选了两件偏门法宝。
“你对五月霜有什么安排吗?”祝灵犀怕他再说点什么“灵犀和灵犀”的话,先一步正色开口,“如果没有,不妨考虑一下将它卖掉,得来的钱财至少够你修练到元婴中期。我们宗门内有长老有意求购,既然你也要去玄霖域,可以听听她的报价。”
五月霜被用于凝聚残魂,申少扬显然用不上,还不如出手给元婴修士。
“听了报价也别急着脱手,我再帮你找找买家,出个好价钱。”富泱说。
申少扬看看祝灵犀,再看看富泱。
“可我已经用掉了欸。”他说。
“什么?”两声惊呼,“你不会暴殄天物了吧?”
“给了一个前辈。”申少扬笑呵呵,“我能有今天,全靠前辈指点。”
祝灵犀和富泱便没话可说了。
报前辈指点之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是,这样的天材异宝落在申少扬手里,竟连五天都待不满,也实在很令人恍惚,两人一时都无言。
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的最后一人披着一身玄色斗篷,神识细细地穿过灵犀角,小声小气,“快要排到了。”
余下三人一起回过头,看向他。
斗篷下,一双韶秀昳丽的眼睛望着他们,如果此刻有哪个陌生路人一把拉下斗篷的兜帽,就会惊异地发现这双微露忧郁的眼睛属于山海域近两月来最有话题度的人物——几个月前的阆风之会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损毁了千年不垮的镇冥关。
“……你们聊,我就说一下。”被三双眼睛同时盯着,戚枫一下又红了脸。
他们确实很快就排到了。
“四张乙等座票。”检票的修士接过申少扬递上的白色船票,微微皱起眉头,“乙等座好像已经满了,要不给你们退票,坐下一班吧——”
申少扬的笑容僵在脸上。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下一班前往玄霖域的银脊舰船要等五天。
……不是小吉吗?
检票的上清宗修士没等到回答,不耐烦地捏着票,抬起头看了眼前人一眼,忽然顿住。
他细细地盯着申少扬看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那个阆风使啊?”检票的修士捏着白色船票问。
申少扬惊奇,“你认识我?”
检票修士的不耐烦忽然不见了。
他捏着那四张白色船票,笑容很热情,“哎呀,申道友,实在太不巧了,我们船上现在没有乙等座了。”
“但是没关系,我们的甲等票还有四个空余名额。”检票修士拿起甲等章,在白色乙等票上重重盖下四个红印章。
申少扬捏着票,恍恍惚惚地踩上银脊舰船的甲板。
同样神情恍惚的还有祝灵犀,“我第一次知道,乙等票能当甲等票用。”
“别的地方是可以,你们上清宗是真的很难得。”富泱也赞同。
戚枫沉默。
他的目光落向申少扬的衣兜。
“所以,这就是玲珑玉骰的威力吗?”申少扬摸着衣兜里的玉骰,捏着盖好红章的白色乙等票,深沉感慨,“气运小吉下的我,简直幸运得可怕。”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一道寒峭的声音忽然响起。
申少扬微微一惊,旋即就是一喜,“前辈,你没事了?”
灵识戒里一声轻叹。
卫朝荣“嗯”了一声,“这是去哪?”
“去玄霖域。”申少扬赶忙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卫朝荣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花了两天炼化五月霜,申少扬就连山海域都待不住了。
他沉吟不语。
那日在知妄宫听说曲砚浓曾三番五次潜入冥渊,他心潮澎拜之下,竟被欲望诱引,任魔气扩散,险些酿成大祸,幸好被一道玄金索缚住,没有冲破乾坤冢。
等到他神智复苏,勉强控制住魔元后,便立刻让申少扬送来五月霜,一息未停地炼化两日,总算是初步将逸散无定的魔元凝聚了起来。
可他再回想那日经历,竟想不起那道玄金索的来历。
他舍弃了过往和名姓才换来画地为牢,这一千年里大半是混沌的,中途散佚些不甚重要的记忆是很正常的事,但一道能在他失控时缚住他的玄金索,他竟也忘了?
卫朝荣一时没想明白这无端的遗忘,却本能般猜测起另一个问题的答案:曲砚浓三番五次试图潜入冥渊,动静一定不小,他是否曾经发觉过她的踪迹?
他搜索枯肠,未能得到结果,却一点也没沮丧——他记不起玄金索,但玄金索切实存在,那么与她有关的记忆也未必不存在。
或许,早在数百上千年前,他们就有过重逢。
卫朝荣深吸一口气,按下澎湃心绪。
“随你。”他对申少扬说,“能找到檀问枢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