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盒中,什么都没有!
连申少扬的目光也凝滞在那一瞬:盒子怎么会是空的?里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仙君?”卫芳衡都忍不住,她急切地上前一步,比曲砚浓更焦急,“五月霜怎么会不见?我一直盯着戚枫,他绝不可能有掉包宝盒的机会!”
她很快又为曲砚浓想到了理由,“会不会是戚长羽?这宝盒之前由他保管,他肯定是做了什么手脚。”
仙君怎么会出错呢?
既然仙君已经说了要把五月霜拿出来作为阆风使的奖励,那就绝不可能是骗人的,一定是有宵小之辈蒙蔽了仙君!
只要仙君一声吩咐,卫芳衡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宵小之辈。
可阆风苑里的修士们等了很久,金座上一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久到卫芳衡都忍不住抬起头,想看看仙君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惊还是怒?
曲砚浓瑰丽煌赫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
如果一个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化神修士也会愣住,那么她就是愣住了,久久没有回神。
卫芳衡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能让仙君愣住——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下?
难道有什么事比找出盗走五月霜的奸徒还要更重要吗?
“仙君……”她的声音都带着惶惑,因困惑而颤抖。
曲砚浓终于抬起了眼睑。
如大梦初醒,千年作南柯,一朝见浮世,她长长喟叹,幽幽回荡满山,与天风同久远。
“没有什么宵小。”她说,“也没有人盗走五月霜。”
所有人的迷惑更深了,没有人盗走五月霜,难道意味着五月霜从来就不在宝盒里吗?那仙君拿来作奖励,又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为了耍天下人一个大的吧?
“五月霜一直在这里,从来没离开阆风苑。”她说。
在无数道疑惑至极的目光里,缥缈入圣的仙君抬起手,握着那只空无一物的宝盒,将它用力掷向苍穹——
轰隆!
漫天青山翠岫以轰鸣回应她,数不尽的青峰摇撼,山巅的雪也落下,风云里一吹,就成了千里冰雪天。
而那座千百年静静伫立在群山环抱里的阆风崖,在这摇山撼海里晃动着,倏然从中裂开,在一阵狂风吹雪里,坍作了两座矮峰。
在两座矮峰的中央,一道冰雪色越过长空,在无数人扬着头的注目里,落向那与天云相接的无上金座——
“哒。”
冰雪落在她的掌心。
曲砚浓抬起另一只手,接住从上方落下的宝盒,掌心翻覆,冰雪落在盒中。
“没有人盗走它。”她静静地说,“它一直在这里。”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她。
她托着盒子,坐在金座上,从始至终一步也未动,甚至没有从金座上站起身来,神容这样平淡安谧,可阆风苑的山川都因她而变了。
阆风崖在那里伫立了千百年,只因她轻轻的一抬手,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那座山峰。
卫芳衡在震惊失语里恍然。
她蓦然想起,在曲砚浓一手缔造之前,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阆风苑的潜力。
这里灵气丰沛,地势极好,为什么在曲砚浓之前没人发现?
从前大家都以为是曲仙君慧眼识珠,可现在却有个更震撼、也更可信的可能……
在曲砚浓来前,阆风苑并非灵地。
这是一处被人硬造出来的福地洞天。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才要硬造一个灵地?
难道只为办一场阆风之会?
卫芳衡想到这里,豁然开朗般抬起头——如今是什么时候?
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
五月初四,时雨及芒种,仲夏日长,梅黄杏熟。
——五月霜!
“仙君,你生造灵地,只为保存五月霜?”卫芳衡语气艰涩,“你把五月霜放在了阆风苑,所以再没有人能在碧峡找到五月霜。”
九百年,阆风之会至今九百年,这个秘密守了九百年。
曲砚浓没有回应。
她定定望着手中的五月霜,她终于想起来,关于这只宝盒,她究竟忘了什么。
她忘了,她丢过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她自己丢掉的,丢在了上清宗,等到时机合适,她应当去取回来。
可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45章 碧峡水(十一)
曲砚浓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除了她所丢失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四百年前,她曾孤注一掷。
她将某样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上清宗,然后就飞速地陷入了渊深的道心劫里, 淡忘了爱恨和悲欢, 再没想过化解。
丢弃是为了重拾。
她把那样东西留在上清宗, 就是等着有朝一日取回它,她深信取回它后就能迎来转机。
道心劫直指她的内心,她唯一的敌人是她自己。
最后的底牌如果被她自己记在心里,也就不再是底牌了, 所以她对自己施了法术,遗忘了那样东西是什么, 又忘了她的遗忘。
等到夏枕玉依照约定来唤醒她,她会本能地找到那个空的宝盒,在她自己也无从推断的一系列契机下打开它,想起她的“遗忘”。
所以夏枕玉才会突然传信过来, 说要帮她化解她的道心劫;所以她才会找到那个卫芳衡从来没见过的宝盒;所以她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那个宝盒,想起漫长的过去。
——在此之前, 她以为自己只是想用五月霜钓出檀问枢而已。
曲砚浓默然。
她竟真能瞒过自己数百年,直到最近才发现端倪。
谁能想到?她也想不到。
她最不会防备的是自己,对手也是自己。
金座之上, 那个云雾堆砌的身影捧着盛满霜雪的宝盒,仿佛定格在那一瞬间。
她没有动,于是其他所有人都不动。
阆风苑一刹无声,在静默中凝固。
“仙君?”卫芳衡轻声叫她。
刹那的凝固被打破, 时光仿佛再次流淌,从阆风苑的罅隙里穿梭过去了。
那云雾凝定的身影也终于动了。
曲砚浓叹了口气。
她合上了宝盒,抬眸望向人海众生。
众生望她。
这世上的仙圣传说有很多。
长生不死是传说, 呼风唤雨是传说,起死回生是传说,手挽天倾是传说,移山填海也是传说……
每个修仙者在踏上修行之路前两耳朵里就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仙圣传说,苦苦修练十年百载,只见术法,不见神通,于是传说也只是个遥远的传说。
直到传说来到面前。
未见真仙。
既见真仙。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她几乎也要相信自己是个仙气渺渺的传说。
几乎。
打开宝盒的那一瞬间,除了回忆,她还得到了数百年前的恨与怒。
很陌生的情感,太浓烈,她不知有多少年不曾体会这样强烈的痛苦。
这痛苦并非源于绝望,而源于不甘。
恨命运、恨劫数,太恨、太不甘心,于是孤注一掷。
明明已经是云巅传说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赌上一切,只为数百年后虚无缥缈的转机。
曲砚浓就是这么个人,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是有一瞬,她忽而在想,她笑檀问枢爱以小搏大、欲壑难填,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申少扬。”她唤。
申少扬应声向前,站在金座下,仰起头看她,“仙君。”
曲砚浓垂眸望他。
“第一个登上碧峡峰头,唯一一个解出谜题,跳下碧峡能全身而退,取回宝盒,这一场比试,是你赢了。”她说。
申少扬原本装得很正经,听到这里又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是我运气好。”
运气特好,有前辈相助。
曲砚浓看看这个幸运的小修士。
她的法术她最清楚,若申少扬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绝不可能两次激发玄衣苔中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