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修士的面容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比申少扬还神神秘秘,听到后者的问题也不说话,只是上下点了点头,十足冷酷。
申少扬挠了挠头。
“那我就准备动手了?”他犹然犹疑。
神秘修士声音很低很低。
“动手吧。”他简短地说,半点不愿多费口舌。
申少扬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不急着动手,“你到底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神秘修士默然。
下一瞬,他袖中一条青蛇陡然窜出,朝申少扬猛然击了过去!
“你话太多了。”他声音低沉沙哑。
申少扬“唰”地拔剑!
“谁说的?”他气得脸都红了,“我只说了两句。”
就凭这句话,申少扬也要拔剑捍卫自己的尊严!
神秘修士再没有说话。
他一言不发地操纵着袖中青蛇,如同握着一把灵活奇诡的软剑,和申少扬交起手来。
铿锵金铁之声中,偶尔有灵气迸散飞落,击打在周围的木石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苗。
卫朝荣在灵识戒中不语。
他透过灵识戒的视角,凝望着与申少扬交手的神秘修士,目光凝在那一身玄色斗篷上。
玄色斗篷。
他也有这么一身玄色斗篷,一样的式样,一样的颜色,甚至连袖口的简单纹路都一模一样。
这个拿着五月霜的修士是曲砚浓亲自挑选出来的,除了她,谁也不知道斗篷下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个神秘修士性情如何,是否真如对申少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有那么片刻恍惚间,卫朝荣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他竟以为那个站在碧峡峰头沉默不语的身影是他自己。
很多年前,在他跋山涉水,奔赴万里,九死一生地穿越天魔峡后,他满身水和血,狼狈不堪地独自伫立在碧峡的峰头,怀着惶恐和期盼,给她寄去一道传讯符。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来见他。
如果她不愿意见他怎么办?
碧峡峰头料峭的风将他一身江水都吹冷,他是金丹剑修,体格远胜于旁人,就算是隆冬冰雪天地里也能单衣薄衫从容不改色,可被这一道山风吹过,他竟觉得有些冷了。
为了见她,他一腔都是欢喜,每当想到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心口里就满是滚烫的热意,像是一汪泉水咕嘟嘟地冒着泡泡。
直到他站在这里,手中攥着传讯符,山风一吹,满心的滚烫骤然都冷却了。
上一次分别,她答应还会见面,可是再也没有离开碧峡,他等了又等,等到上清宗的桃花落满地、夏日绿茵浓,直到秋叶凋零得不剩几片,也没等来她。
或许她压根就不想见到他,他想。
他知道她的心思。
从他们第一次正经的相遇,她把对他的兴趣写在目光里,那么明白,谁都能看透,是心猿意马,也是一时兴起,在她心里,他们的相遇不过是露水姻缘,兴起而至,兴尽而终,是“玩玩”,也是消遣。
为了让她留得更久一些,他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本事,把短暂的朝露变成咕咕的涌泉,拥紧她不放手。
可上一次分别,她把他推开了。
无论怎么用力相拥,她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说还会再见,他心里已不信,可总抱着一线希望。
结果她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像是花叶上的露水,在初阳到来之前就消逝,哪怕他再用力也留不住。
卫朝荣还是想再试一次,或许再试很多次。
他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放弃,若是没能成功,他就永远在奔赴的路上。
他已经做好了等不来她的准备,他打算在碧峡峰头等三天三夜,也许山风该把他衣衫上的水露吹尽了,寒意也该深入骨髓,而他在苦涩里重新转身投入天魔峡,等待下一次合适的时机。
可他根本没等到那个时候。
传讯符燃起后的半刻钟,烟色茫茫里,她像是一道流霞,跨越青山翠岫,极尽全力地奔赴而来。
山风带来她鲜丽清疏的身影,还有她瑰丽神容上抹不去的惊和喜,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唇边蓦然绽开一点微笑,尽是烂漫的欢喜。
卫朝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峰头。
他怔怔,于那一刻恍然:露水也会为他停留。
滴落在他掌心里,用力握紧就永不消逝的露水。
——他又怎能忍视她再为他人停留?
不,甚至就连一星半点的相似、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终将难以忍受,所有的忍耐和克制都在绵长岁月里土崩瓦解,只剩下永恒的妒嫉和不灭的欲望。
“申少扬,去把那人的斗篷打掉。”
灵识戒里,卫朝荣骤然开口,语气冰冷到极致,“打碎,一片碎片也不许留。”
*
“拿着宝盒的人是谁?”卫芳衡轻声问曲砚浓,连她也不知道仙君究竟找了谁。
这些日子仙君一直待在知妄宫里,谁都没见,又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高台上的元婴修士们悄悄挺直了脊背,竖起耳朵。
曲砚浓没有说话。
哪怕所有人都期待一个答案,她也无需给出。
卫芳衡有点失望,看来仙君是要把谜底留到最后一刻再揭开了,“宝盒里真的有五月霜吗?如果有人拿到宝盒成为头名,真的要把五月霜给出去吗?”
这一刻高台上没有人不喜欢卫芳衡,没有人不想知道曲仙君是否真的打算舍出传说中的五月霜。
千八百年了,他们谁都没见过三大圣药中的任何一样。
这传说一般的神物,他们不仅无力谋取,甚至无缘一见,如今却被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随手抛掷,仅仅作为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的奖励,赠予那个有缘人。
这是何等让人艳羡,又让人愤恚的福缘?
谁也不敢去怨恨云端之上的仙君——仙君能有什么错呢?神物本该被强者占有,也许对化神仙君来说,五月霜也不过是随手丢掷的凡物罢了。
可那三个还没有结丹的小修士凭什么呢?
他们在阆风之会出够了风头,这本身不就已经是报偿了吗?
然而谁都明白,一切的阴暗和愤恚都不敢在仙君面前出现,无论心里究竟想着什么,在仙君的目光下,只许出现好奇与祝愿。
再多的蝇营狗苟,都要深深藏好。
“确实是五月霜。”曲砚浓说得平淡,仿佛这本也不值一提,“从前随手装进了盒子里,搁在架子上,不经意竟放了几百年,于我也无用,不如送出去作一次机缘吧。”
卫芳衡有些疑惑。
作为唯一的大管家,知妄宫对她是完全敞开的,每一个架子都由她整理过,再珍奇的宝物她也亲手赏玩过,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个样式的宝盒,更没见过五月霜。
她从没炫耀,也没声张过,因此谁也不知道她在知妄宫竟有这样让人屏息震撼的荣宠——仙君对她简直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什么都敞开在她面前。
她也曾为这样无上的信赖与恩典而感激地战栗,可陪伴地太久了,她也慢慢地明白,她并不特别,只是幸运。
换做与她相似的任何一个清白而懂分寸的女修,假如能在她与仙君当初相遇的那一天出现在仙君的面前,那么这样毫不保留的信任也会赐予那个幸运的陌生女修。
因为仙君根本无需防备,也从不防备。
这高居云上的知妄宫里藏着五域四溟想象不到的珍奇异宝,倘若她每天向人间扔下一件,那么五域的每一个晨昏都将有人葬身于不死不休的争夺。
可就是这样凌驾人间的仙宫,在曲砚浓的眼里不值一文。
拥有很好,失去也罢,都调动不起曲砚浓一点情绪。
卫芳衡甚至不能确定,假如有一天她背叛了仙君的信任,趁着仙君离开知妄宫的时候卷走宝物,被仙君发现后,是否会让后者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怒火?
也许反而叫曲砚浓升起一点好笑,最多有一点迷惑,令仙君在漫长而索然的日子里多了一个乐子:追捕这个莫名其妙的逃徒。
卫芳衡也无法知晓,这种无谓又漠然的信任,究竟是道心劫留给曲砚浓的痕迹,还是岁月和地位自带的馈赠?
越明白这信任的来源,卫芳衡也就越信任这份信任的重量。既然她没有在知妄宫见过这只宝盒,那么一定是这份宝盒足够特殊。
如此特殊的东西,曲砚浓又怎么会随手赠予几个从前不识的小修士呢?
曲砚浓望见卫芳衡的迷惑,“你在想什么?”
有些问题卫芳衡不能主动问,但当仙君问起的时候可以说,“我在想,我好像没有在知妄宫见过这只宝盒。”
曲砚浓找出这只宝盒的时候,只记得它似乎是在某次夜游阆风苑后带回来的,记忆到这一步,她就没想下去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就这么无意中将它翻出来,认为它可以做个奖品,还可以引诱不知潜藏在何处的檀问枢,毕竟后者就算能苟延残喘活过一千年,现在也一定只是一道残魂,而五月霜恰恰能凝聚残魂。
简单而随意地决定了这个宝盒的命运后,她就浑不在意地把它丢到一旁,继续去寻找她从前留下的“后手”。
直到她随着卫芳衡的提问而试图回忆那个宝盒的来历——不是泛泛地浮想,而是细究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她竟想不起来。
“仙君?”卫芳衡小心翼翼地问。
本来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卫芳衡自己都没当回事,可曲砚浓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并不狰狞,却好像比狰狞更可怖。
曲砚浓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是不会真正遗忘的,回想不起的记忆就是她所隐藏的记忆。
她把一粒沙藏在沙漠里,等待多年后的自己发现这粒沙。
她发现了,拾起了,却把它当作茫茫沙海里毫不起眼的一粒,随手送了出去。
倘若卫芳衡没有问,她还能抓住这粒沙吗?
高台上忽而寂然,没有什么提示,可人人肃然垂首,噤若寒蝉,怎么也不敢出声或动弹。
谁也不知道仙君究竟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沉了脸。
只一瞬,没了风轻云淡、玄意缥缈,没了那明日便将乘风而去再不复归的淡漠,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了天倾地崩、不周山倒。
原本他们以为一个高居云端、俯瞰天下的化神修士已足够让人戒慎,可这一刻却不约而同地庆幸,幸好她要高居天上,没活在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