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舍弃了她的魔骨,她舍弃了它作为魔门至宝的功用,仿佛千年前愿意为它付出性命、最终却失落了别人性命的人不是她自己。
但它其实是一枚至宝,它的另一半在冥渊之下。
她曾三渡冥渊,又把这段记忆遗忘。
曲砚浓盯着那枚玄印看了半天,很不确定地探出一缕神识,却在触及到玄印的那一瞬间下意识抚在心口。
她忽然感受到……
一缕幽微的、无名的、绵绵无绝的痛楚。
那是属于她的痛楚吗?
可等她回过神,想要再次尝试,却再也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第33章 阆苑曲(七)
曲砚浓发了一会儿呆。
卫芳衡忧虑地望着她。
“我一定是孤注一掷。”曲砚浓说, “我这人也很爱弄险。”
但是她究竟怎么孤注一掷的,她还是没有头绪。
“什么弄险?”卫芳衡完全听不懂。
曲砚浓没解答。
“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在想阆风之会, 怎么弄点新花样。”
她这么一说, 卫芳衡就感觉那几个小修士要惨了。
凡事最怕仙君一拍脑袋。
卫芳衡秉着慈悲之心转移话题, “说起来,那个戚枫的事,就这么算了?”
“没有啊。”曲砚浓看她一眼,没戳破, “谁说算了?”
卫芳衡本是随口一问,听到这个回答倒是狐疑起来, “那你怎么没追查幕后之人?”
“不用查。”曲砚浓说。
已经知道的答案还查它干什么?
“为什么?”卫芳衡追问,“就让他这么跑了?”
“谁说他跑了?”曲砚浓反问。
“你知道幕后之人去哪了?”卫芳衡一惊,又觉得理所应当,“那你为什么不抓他?”
直接逮住有什么意思, 檀问枢不会断尾求生吗?她得给师尊一点希望,才能激发师尊铤而走险的斗志。
檀问枢会猜到她在钓鱼, 不过只要她给够机会,他一定会试一试能不能叼走鱼饵而不上鱼钩。
他这人就爱卖弄聪明,喜欢以小搏大, 看不上稳妥的办法。
曲砚浓笑了一下。
“因为我想让他猜一猜,我为什么不追查。”她说。
卫芳衡一怔。
她透过青镜望着曲砚浓的面容。
她有夺目慑人的风仪,但卫芳衡却看见她的索然。
卫芳衡这个人,生来有一股拧劲, 旁人奈何不得,她自己倒没觉察。
与曲砚浓相处数百年,再笨的人也能明白, 仙君的心意莫测,不是谁能改变的。旁人尽过心力,在仙君这里碰了壁,自然识趣地收了手,已经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卫芳衡有一身铜头铁臂。
“你还是去见一见夏仙君吧。”她突兀地说。
“啊?”曲砚浓茫然。
怎么又拐到这个话题了?
“如果夏枕玉和季颂危比你先化解道心劫怎么办?”卫芳衡问。
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一句,没有一点铺垫,若是知妄宫里有第三个人,一定会觉得卫芳衡奇怪。
夏枕玉和季颂危就算化解了道心劫,又和曲砚浓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要问一句“怎么办”了?
曲砚浓抬眸,透过镜子看卫芳衡。
她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跟随她数百年的女修,沉默了片刻,有点恍然:一个天资不错的修士无怨无悔地忍受远离尘嚣的孤寂,怎会没有因由?
卫芳衡并非生性淡泊名利,只是把渴望随同忠诚一同放在了她身上。
五域何其大,曲砚浓总是那个赢家,卫芳衡的忠诚不需要任何回报,因为追随赢家就是对这份忠诚最大的回报。
不是势利眼、不是见风使舵,是因为卫芳衡和后世的每一个修士一样,遇见她太晚了。
他们遇见的是一个传说。
一个虽有坎坷,却只会铸就她辉煌、让她的成就越发耀眼的赢家。
曲砚浓不在乎“五域第一人”的称呼,可卫芳衡在乎。
曲砚浓想明白了,可这恍然于她又太寡淡,最终让她语调平平地说,“那这个世界就有救了。”
卫芳衡懵然望着她,“什么?”
五域太平,怎么就需要被救了?何来的有救?
曲砚浓没有一点笑意。
“传说中,会有魔主诞生于冥渊中,啖山噬海,率亿万魔众,分食整个世界,最终和所有生灵一道归于毁灭。”
“我敌不过,夏枕玉敌不过,季颂危也敌不过。”
“除非有人能解决道心劫,成为仙门传说中至高至圣的道主,山海在握,重造鸿蒙。”
卫芳衡嘴都张大了,“这、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简直像个浮夸的传说,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不可能是真的吧?
曲砚浓定定望着她。
“你没听说过,自然是因为知道的人觉得不应该让你知道。”她说得很漠然,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我化神之前也不知道仙修有道心劫。”
哪怕是现在,她也还有不知道的东西。
譬如,上古以来,化神仙修至少有十余个,他们全都陨落在道心劫中,却没有任何一个因此给世间带来灾祸。
这是怎么做到的?
既然已经迷失,难道还会有理智?
起码曲砚浓自忖到时是很难有觉悟并自裁的可能的,若能觉悟,那就是还没迷失。
一千年前她问过夏枕玉,夏枕玉没告诉她,说是没到时候——有时她真是讨厌夏枕玉这牛脾气。
曲砚浓沉吟很久。
“等到阆风之会结束后,我会去找夏枕玉。”她终于承诺。
如果夏枕玉那里没有她探索的谜底,那么她就再渡冥渊。
在高居知妄宫上之前,她也还在苦苦追索。
传说当久了,她也忘了,她不是传说里的那个神。
卫芳衡又惊又喜。
曲砚浓看过去。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是敌人了。”她说。
三名化神修士,算不上关系紧密,少不了龃龉,却还守望相助,因为彼此从来不是敌人。
化神修士的敌人是魔主、是天地,是自己的道心,却从来不是彼此。
*
五月初四,时雨及芒种,仲夏日长,梅黄杏熟。
阆风苑的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面无表情地坐着。
“胡道友,何必作此不快之色?”戚长羽含笑来劝他,“今日盛会,仙君亲临,前后数百年都难再现,如此怏怏,小心错过了佳会。”
胡天蓼气歪了鼻子。
简直是倒反天罡,戚长羽来问他为何不快?这人的出现就是他不快的理由!
“你怎么还在?”胡天蓼很不客气地问。
戚长羽状似不解,“虽说沧海阁事务繁琐,但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我总要来露一面的。”
胡天蓼真正要问的就是戚长羽怎么还在当沧海阁阁主!镇冥关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崩塌了,戚长羽怎么还没被治罪?
简直没天理了。
戚长羽眼睑微垂,“仙君圣明烛照,自能辨明忠奸。”
胡天蓼原本坚信戚长羽不会有好下场,这才说话毫不客气,可是此刻见了戚长羽这副沉定的姿态,心里又敲起了小鼓。他将信将疑——难不成曲砚浓真的不打算治戚长羽的罪?
他固然知道戚长羽得到曲砚浓青眼,但这份青眼,当真有那么深么?
……不可能的吧?
胡天蓼想着,余光瞥见戚长羽微微向上捋起袖口,露出腕上的一枚玉石,方孔圆形,模样有点眼熟。
修士佩玉太常见,他没在意,心里还在敲小鼓。
戚长羽不再搭话。
他昂首,身姿笔挺地走上高台。
诸天宝鉴映照他面容,威严庄重,对得起沧海阁阁主的风仪。
只是,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