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笼统地为她冠上“当世完人”的名号,奉上神坛加冕。
于是她千年如一日地无偿维护青穹屏障也顺理成章:曲仙君是当世完人嘛,当世完人自然是卓尔不群、道德无瑕、心怀天下的,甘愿付出有什么奇怪呢?
好像谁都忘了,从前的曲仙君并不是个道德无瑕的完人。
在她毁去魔骨之前,她也曾是让世人惊惧的魔修。
到底为什么呢?
她以为自己有点忘记了,可其实没有。
之所以毁去魔骨、重定五域、维护青穹屏障,只因她想做个真正的仙修。
一个有血有肉、能爱能恨、敢信任也能交付信任的仙修。
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卫朝荣,也永远不会对他说起,从她淬炼魔气、正式成为一名魔修起,她一直有一种幻想,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四岁那一年,檀问枢没有带着碧峡弟子来到曲家,如果没有那桩灭门惨案……那么她会是一个仙修。
世上最虚妄美满的词一定是“如果”。
曲砚浓并不向往仙门,也并不觉得仙修就一定品行端正,她甚至不认为修了仙就能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只是拥有一个虚无的幻想,去填满她空洞的人生。
卫朝荣身份暴露后,问过她很多次,愿不愿意去仙域,她从来不应,也从未在他面前承认过向往,因为幻想只是幻想,只在虚无时美好。
从她被檀问枢带回碧峡的那一天起,她已注定在魔修的路上一去不返,横亘在她和另一种人生的幻想之间的,不止有时光,还有她曾经的恶名、数不清的仇敌、树大招风的魔门第一天才头衔。
毁去魔骨的风险极高,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甚至成为一个无法修行也无法行走的废人,已经拥有力量的人,又怎么能忍受弱小的自己?
有一年她烦了,抱膝坐在床榻上。
“你想渡我吗?”她问,满头青丝未梳,散落在肩头膝上,而她回过头,拨开绿鬓看他。
卫朝荣英挺眉目深凝。
“只要我能。”他答得毫不迟疑。
“但你不能。”她语气很淡,和她平时不一样,有种厌弃到麻木的疏淡,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心平气和、不含讥讽,却在字里行间满是讽刺,“和一个魔修在一起,你不打算回上清宗了?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总是浑身带刺,扎得人鲜血淋漓,可这一回,卫朝荣紧紧抿唇,默然无声,她竟头一回尝到被自己蛰伤的隐痛。
也许是有点虚荣,她总不愿在他面前跌了面子,更不愿意让他知道她也是个会心存幻想的愚钝庸人。
“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她奇异地平静,“少说漂亮话,心意我领了。”
卫朝荣背脊笔直地枯坐很久。
“对不起。”他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干涩。
可他又有哪里对不起她呢?没有的。
她不想再谈,向后一仰,靠在软枕上,懒懒地勾着他小指,“本来我也不想当仙修,你们仙门繁文缛节也太多了,这不许、那不许,我可受不了。还是我们魔修痛快,想干好事就干好事,想干坏事就干坏事,自由自在……喂,你还真打算在这种时候和我聊天啊?”
于是短暂的对话至此终结,一直到窗外残月落尽,朝露凝冷,再也没有闲谈。
镇冥关里,曲砚浓久久静寂,神色难辨。
——也许,去见一见夏枕玉,谈一谈那无形无相的道心劫,也没什么不行。
曲砚浓抬起手,五指一拢,玄妙而磅礴的灵力从长天外浩荡而来,如渺渺长风吹入破碎的缺口,将凌乱散落的镇石卷了起来。
也不拘这些镇石究竟是破碎还是完整,尽数堆叠在一起,强行用灵力凝成一团废墟。
申少扬近乎目瞪口呆,看她指尖流光轻点,用灵力在废墟上画了一道结界,竟堪堪将缺口堵上,虽然还是有零星的虚空侵蚀痕迹,但乍一看倒也撑得住。
“仙君,这个……镇冥关就这样放着了?”他一时不知道是震撼曲仙君的实力超卓,连青穹屏障也能颠来倒去信手为之,还是该震惊这道信手捏成的结界敷衍了事,就靠这个废墟,能保护得了屏障后的世界吗?
曲砚浓收回手。
“放着。”她语气寥寥落落,到尽处已觉厌烦,转过头来看了申少扬一眼,“你怎么还不去继续比试?”
申少扬如梦初醒:“啊!”
在比试中见到天下第一人的经历实在太传奇,他哪还记得自己在参加阆风之会啊?
“那,仙君,我先去比试。”他讷讷地说,顿了一下,又像是不甘心般加了一句,“那个戚枫——他绝对有问题,仙君,他就是故意破坏镇冥关的,我觉得他才是个魔修!”
曲砚浓定定望他一眼。
不说话,只是淡淡瞥过去。
“……我先告辞!”申少扬胡乱鞠个躬,一溜烟跑了。
曲砚浓定立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
“术业有专攻,我确实不如季颂危会算账。”她叹口气,苦恼地算着,“想一箭双雕,省一笔替换镇石的钱,结果居然连镇冥关都塌了。”
亏了,血亏。
——不过没关系。
会有人主动出钱出力来弥补这场意外的,短短一瞬,她已经想好由谁来代替她给镇冥关会钞了。
在这世上,她永远不会亏。
曲砚浓回过头,望向镇冥关完好的方向。
“戚枫。”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两遍。
早就说过了,他最好是别落到她手里。
“不会真是你吧?”她轻声说,“师尊。”
第22章 镇冥关(九)
申少扬从狼藉的艮宫中走出, 头顶正好传来裁夺官的声音。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戚枫,三十;祝灵犀,三十;富泱, 十五;申少扬, 零。”
申少扬皱起眉。
祝灵犀的镇石数也变少了, 罪魁祸首都不必猜,一定也是戚枫。
现在这家伙居然成了第一,毁去的镇石少说也有五十块——曲仙君怎么没把这人直接打出去啊?
他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方才艮宫崩裂,他填换好的镇石恰好在那一片, 在那一场意外中化为乌有,这下进度清零, 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赶上对手。
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申少扬警觉地握住剑柄,朝灵力的方向看去。
富泱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望见申少扬时,他似乎也有一瞬戒备, 可很快又放下了敌意,耸了耸肩, “哟,这么巧,又见面了。”
申少扬握在剑柄上的手也放下了。
他和富泱实在没什么利益冲突可言, 现在俩人是难兄难弟,手里没几块完整的镇石,排名也都在最后,就算把对方淘汰了也进不了下一轮。
“你也遇见戚枫了?”他问富泱。
富泱那副总是轻快的神情罕见地消失了。
“哈, 是啊。”他神色有些冷,语调倒还是很平静,只是透着一股讥讽, “实力不够,只能自认倒霉了——总不能也和人比一比谁更没底线吧?”
和谁比底线?是谁没底线?
虽然没直接说,但谁都知道再说谁。
“我听到通报了。”富泱主动说,“我们俩半斤八两,戚枫也毁了我二十块镇石,现在我手里只剩五块没替换的,我不打算继续了,你倒是可以再去试试。”
申少扬大吃一惊:富泱目前的镇石替换数是十五,加上还没换的五块就是二十,怎么就打算放弃了?
他这个成绩归零、手头一块镇石都没有的还不打算放弃呢。
“我又不在乎这个比试资格。”富泱耸耸肩,神情淡淡的,“既然裁夺官没出现,就说明毁掉镇石这个方法是被允许的,我做不出这种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再说了,我可打不过戚枫,祝灵犀手里更是一块镇石都没剩下,如果我还要继续比下去,不就得抢你的镇石了?”富泱说到这里,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你可是我的大客户,我们四方盟修士可不会得罪大客户。”
申少扬一怔。
他只拿到一个镇石袋,别人却不知道,起码富泱不知道,还以为他现在手里剩了二十块完好的镇石——难怪富泱刚才让他再试试。
他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被忽略的东西。
“你刚才说,祝灵犀手里一块镇石也没剩下?”他问富泱,“你怎么知道?”
“镇冥关按照九宫布局,我们被分到坤、巽、乾、艮四宫,我和她在兑宫遇到,算算时间,她和我一样,只拿了两个镇石袋。”富泱说到这里,微微睁大那双猫一样的眼睛,“你不会只拿了一个镇石袋吧?”
申少扬没回答,更急切地反问:“镇冥关共有九宫,你怎么知道我们分别被分到哪里的?”
哪怕中宫暂时无法入内,那也有八宫开放,富泱怎么知道他们四个被分到乾、坤、巽、艮四宫?
富泱明显有点疑惑,看了看他,又恍然大悟:“忘了你是散修了。”
“《九宫算图》你知道吗?九宫画成井字型,你就当它有三行三列共九格。”富泱给他解释,“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对应的是四个角上的格子。我们上一场比出的排名,祝灵犀第一、戚枫第二、我第三、你第四,正好可以对应二、四、六、八,那就是坤、巽、乾、艮四宫。”
申少扬听得一头雾水,九宫他知道,但只限于知道名字和方位,《九宫算图》是第一回听说,听是听懂了,可疑问更深了,“就算有这么个规律,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会被分到四个角啊?为什么就是二四六八,而不是直接一二三四呢?”
这前后不通啊!
富泱一哂:“九宫里对应一二三四的四宫,分布得不均匀啊。”
他摊手,“震宫和巽宫对应三、四,这两个是挨在一起的,难免要抢得更激烈,而对应一、二的坎、坤两宫,周围都空了至少一宫,必然能拿到更多的镇石。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把四个应赛者传送进去,那对于进了震、巽宫的应赛者不公平啊。”
“既然是比试,肯定要考虑公平。”富泱说到这里,很为申少扬叹气,“这些也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是四方盟在阆风之会前教的——阆风之会办了很多年了,总有些规律可循,像我、祝灵犀和戚枫这样背靠大宗门的应赛者,赛前都会有人来教。只要提前知道了这些规律,一进镇冥关就能推断出其他人的方位。”
申少扬当然是没有这个便利的,他不仅是个散修,而且还是堪称穷乡僻壤的扶光域散修,连《九宫算图》也没听说过,自然也就猜不到别人的方位了。
按照富泱的说法,四人分别在九宫的四个角上,申少扬和戚枫、富泱相邻,而祝灵犀所在的坤宫和他成对角,隔着还没开放的中宫。
——他没拿到的另一个镇石袋,是被戚枫拿走了!
申少扬心里隐约有个猜测。
“你的意思是,戚枫也知道我们被分到哪里了?”他问,“刚才他有没有把一枚方孔玉钱贴到你额头上?”
富泱愣了:“什么方孔玉钱?”
他说完,又补充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斩钉截铁,“戚枫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