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羽不相信檀问枢的话,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檀问枢附身他的方式不同于附身戚枫的方式, 多半是因为檀问枢没想到曲砚浓会出现在镇冥关,仓促脱离了戚枫,附身了他。
因此檀问枢没法像操控戚枫那样操控他,只能以利益和谎言引诱他。
藏在第十层的“魔蜕”对于檀问枢来说很重要,但戚长羽绝不信曲砚浓会给檀问枢留全尸,所以那多半是件非常重要的宝物。
倘若檀问枢此刻还能同他交流,那檀问枢就该继续用谎言稳住他,而不是一言不发、假装被禁制禁锢了。
戚长羽把前因后果都捋了一遍,稍感安心。
他知道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檀问枢保存了一点余力,打算在最后关头控制他,但戚长羽已做好了准备。
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有等。
等知梦斋的修士来第十层维护魔蜕。
按照檀问枢所言,拍卖会开启后不久,就会有人来维护禁制了,戚长羽不需要等很久。
戚长羽不缺耐心。
他守在暗处,以符箓藏匿了自己的气息,一动不动,无声等待。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那个维护禁制的修士迟迟没有来。
*
自知梦斋诞生以来,从未有任何一场拍卖会如此一波三折,场场都是大戏。
在场的许多修士已是知梦斋的常客了,见过数名元婴为一件拍品大打出手,见过大盗混进拍卖场试图抢宝,见过有人放狠话恐吓对手结果被仇人认出来,当场被新仇旧恨联手暴打……
在知梦斋拍卖场混得久了,什么世面没见过?
然而这场拍卖会从开场前,就透着一股不同寻常。
有人高声争雅间的时候,老客们报以戏谑一笑,不知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一点不知道这野路子拍卖场的厉害。
有人以笛声强势破开筚篥声,老客们微感惊讶,不知是哪位音修高人看不惯知梦斋的做派,竟如此不给面子。
有人误闯拍卖台,又被人救走,姿态之强硬,令知梦斋都不得不退了一步,老客们又是惊异,又是想笑,自觉今天算是见世面了,连知梦斋吃瘪的场面都看到了。
再后来,数人争骰,天字第六号开出空前绝后的天价,元婴后期法宝像是垃圾一样扔了一地,连隐藏在暗中的四方盟大长老蒋兰时都不得不自爆身份,以一个倾尽全力的承诺作为筹码,与前者相争,甚至蒋兰时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胜。
已被数重震撼惊得张口结舌、近乎麻木的老客们,只剩下见证青史大场面的兴奋,恨不得等拍卖一结束,就同各路亲朋好友大谈特谈今日的见闻。
谈一谈那几个来历奇怪的愣头青、姿态强硬的神秘道侣、挥金如土的报价,谈一谈那座传奇般的天字第六号琼楼,整场拍卖会的所有变故都来自那个雅间。
然而就在老客们以为今日已经见过了千年不遇的大世面时,知梦斋的天花板都被人掀了,穹顶上一个巨大的裂口,密密麻麻的身影围在上方,俯瞰这座拍卖场。
上清宗,特来请教。
满座无人敢出声。
知梦斋走的是野路子,接待的客人三教九流,其中有不少人根本见不得光,听了来人自报家门,差点当场跳起来跑路。
跑!没命地跑!
奈何不敢。
从穹顶上的那道裂口往上看,那里起码围了几十人,个个气势浑厚,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修为低于元婴期,面色不善地垂头下望,目光森冷。
谁要是敢动一下,怕不是直接被打成肉饼了?
不敢动,真的不敢动。
别管金丹还是元婴,恶人还是凶徒,此刻都老老实实地缩进位置里,恨不得上方的人看不到自己。
还有些人下意识地朝天字第六号看去——
莲台静谧,并没有什么人突然跳出来同来者肩并肩冷笑。
终于有一场戏和天字第六号无关了。
有人不着调地想着。
曲砚浓坐在软榻上没动。
她等了这么久,上清宗终于来了。
上清宗宗主背倚青天,身形凝在半空,与裂开的穹顶持平,垂头俯瞰这座陷入寂静的拍卖场。
“数日前,鸾谷他山石出世,有人带着一件至邪的魔物前来抢夺,然而实力不济,强夺不成,就放出魔物,引来虚空裂缝,妄图覆灭鸾谷。”上清宗宗主一板一眼地说,“本宗獬豸堂追查这几人的来历,发觉他们都来自知梦斋。”
拍卖场里一片哗然。
前几天鸾谷骤然封闭,又化为青鸾遨游天际,至今尚未完全开放,这事已传遍整个玄霖域,就连其他四域中消息灵通者也有所耳闻。
然而上清宗一向御下有方,那常为五域所诟病的森严宗规,在此时显出了极大功用,拍卖场里的客人来自五域四溟,在上清宗宗主开口前,竟没一个能说出鸾谷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山石出世了?知梦斋居然敢去鸾谷抢他山石?发现抢不过后居然引虚空裂缝破坏鸾谷?
偌大拍卖场,竟是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
——知梦斋不是疯了吧?
这是要和上清宗结死仇啊?
要知道,上清宗可不是什么软柿子,人家堂堂仙道圣地,坐享万古传承,还有化神仙君坐镇,下面几代后辈也都很争气,看看这裂口边上围的一大群元婴修士,怕不是能横扫五域任何一个势力?
为了一枚他山石,与这种超级大宗门结死仇,值得吗?
整个拍卖场的视线都汇聚在拍卖师的身上,这是场中唯一一个有资格代表知梦斋说话的人。
被这样沉重的目光盯着,拍卖师的后背都湿透了。
她此刻就是后悔,特别后悔,为什么她今天要在知梦斋里守着,如果她前几天下定决心进入三覆沙漠探秘,刚才就不会有人让她来镇场子,不用面对天字第六号与地字十三号的相争,更不必被这几十上百个来者不善的元婴修士虎视眈眈。
什么魔物、什么引虚空裂缝,她根本就不知道啊!
“这……”即使在霜雪镇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见惯了大场面,拍卖师也有点撑不住气势,勉强地笑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虚弱。
上清宗宗主依然是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
“证据确凿。”她缓缓地说,“鸾谷至今还在休养生息,就连他山石也不曾追回。只用一句‘误会’做打发,恐怕本宗无法接受。”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申少扬“咦”了一声。
几个小修士面面相觑。
他们分明记得,曲仙君已将他山石从符沼里找回来了呀?怎么上清宗宗主还说“未曾追回他山石”?
曲砚浓似笑非笑。
追回他山石的是她这个外宗修士,关上清宗什么事?上清宗是不是没得到他山石?那他们说“未曾追回”又有什么问题?
来而不往非礼也,知梦斋害得鸾谷损失惨重,鸾谷多扣一个帽子回去,想必也没什么问题吧?虱子多了不痒嘛。
上清宗只是门风端方,不是没有心眼。
能屹立万古不倒的超级大宗门,能在这种大宗门混上宗主长老,哪有纯老实的?
曲砚浓能看破,却不打算说破。
拆了上清宗的台,给季颂危做台阶?她又没傻。
拍卖台上,拍卖师甚至不敢接话。
上清宗宗主的话已经铺垫到这儿了,复仇是顺理成章的事,拍卖师生怕自己随便一开口,就被对方以狡辩的理由打成肉酱。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拍卖师在霜雪镇这种混乱之地看得多了。
所谓复仇,根本不需细究谁知情、谁无辜,只要灵光洗地,不留活口,难不成外人还能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死人争个清白?
她今天要是死在这儿了,旁人只会说,“谁教知梦斋要去招惹上清宗的?不自量力。”
谁管她知不知情?
不能开口,但也不能太久不开口。
说话是错,不说话更是错。
拍卖师几乎要战栗了。
上清宗宗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音。
“你不是主事的人,我也不为难你。”她语气板正,好似在安排宗门加餐的事,“今日拍卖会暂告中止,场中诸位,只要不属于知梦斋,也不在我上清宗缉凶令上,经过核对后,都可自去。此次拍卖中所寄卖之物,只要符合记录,都可自行取回。”
拍卖场中一片松气声,不少人当场就吆喝起来,强调自己同知梦斋绝无关系。
上清宗宗主一概不理。
“知梦斋修士中,不曾参与窃夺他山石,也不知情的,在结清与知梦斋的账目后,赔付三万铢、脱离知梦斋,本宗便不再追究。”她看拍卖师一眼。
至于参与或知情者,那就不必多说了。
拍卖师大松一口。
所属势力与别人结下了这种死仇,靠一句“我不知道”就想完全割开关系,那是痴人说梦。三万铢清静钞,对于一个元婴修士来说,根本不算多大钱,用这么一笔钱赔罪脱身,已经比拍卖师想象中好了太多。
上清宗不愧是名门大派、仙道圣地,做人做事十分厚道。
“应该的,应该的。”拍卖师心怀感激,一叠声地说着,就要从乾坤袋里拿钱。
她心里只有脱身,根本没一点精力去想知梦斋的下场——拍卖场上都破了个大洞,其他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现在还没人过来帮忙,只能说明上清宗的人早已控制了整个知梦斋。
反正也都只是同僚,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上清宗宗主没去接拍卖师的清静钞。
“既然各位已无异议,那便请移步吧。”她颔首,姿态十分客气,全无携上百元婴修士踏平知梦斋的傲慢,她以最平淡礼貌的语气,说出了最强硬的话,“本宗将夷平此地,从此五域不会再有知梦斋。”
“就从这拍卖场开始。”
她要将知梦斋夷为平地!
满场无声。
谁敢说话?
上清宗宗主环顾,偌大拍卖场,竟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但她心里并无得意,因为她很清楚,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人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