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登绝顶,于是她为崇山。
可他还记得,从前那张孤凄、倔犟又疲倦的脸。
当他劝她弃魔修仙的时候、当枭岳和檀问枢为了玄冥印追杀他们的时候,她就有那样一张脸。明明有团火,正要将她烧干,可她一定要烧干。
犟成那样,好像要破碎,却要先把旁人撞碎。
他想让那张孤凄的脸快活一点。
不要那么疲倦,不要那么绝望,不需要那样拼尽全力才换来一点希望。
如果他能为她实现,如果他能帮她成功,他粉身碎骨也没关系。
卫朝荣定定地凝望曲砚浓。
他几乎是贪婪而渴望地注视着她恣肆笃定的脸,在无边的快慰里几乎忘了自己。
千年孤寂、妄诞魔躯、画地为牢,又算什么代价?
能为她粉身碎骨,真是太好了。
他想。
第122章 利辗霜雪(三)
曲砚浓被他盯得想笑。
“问你呢。”她轻轻踢了卫朝荣一脚, “说话。”
卫朝荣叹口气。
“把檀问枢撵得满地跑,不好么?”他淡淡地反问。
当然是很好的。
但曲砚浓偏要说不,“不好。”
卫朝荣只好接招。
他问, “哪里不好?”
不好的地方有很多, 曲砚浓却要挑最离谱的说, “明明还活着,却不来照顾徒弟,躲了一千年,没有个师尊的样, 我很不高兴。”
卫朝荣面色不改,“说得也是, 为人师表,哪有这样的?”
曲砚浓撑着脸看他。
“檀问枢实在欺人太甚,你说是不是?”她问。
檀问枢若是听到这话,大约也要哭了。
卫朝荣认真颔首, “是,他这人一向如此, 没有礼数。”
曲砚浓笑盈盈看他,“那你就干看着呀?”
这话不像调笑,倒是话里有话, 别有意味。
卫朝荣动作微微一顿。
他对着面前那张笑吟吟的脸,微微沉吟,“你要我配杯茶再看?”
这笑话太冷,如果不配上他那张脸, 曲砚浓根本不会笑。
她是气笑的。
“是么?你要什么茶?我这儿有阆苑雪,还有玉照香,你来一壶, 我把檀问枢交给你。”
卫朝荣依然是那副不解其意但格外沉肃的模样,“什么是阆苑雪?这茶倒是没听说过。”
就是不提檀问枢的事。
曲砚浓瞥他一眼。
她当然不是要卫朝荣帮她出气,她还没到需要别人来帮她出气的地步,只是想借机试探一下卫朝荣的反应。
神塑作为身外化身,是可以借用本尊力量的,当初她的神塑就用这部分力量在鸾谷伪装夏枕玉多年,谁也没发现端倪。
她只是想试探一下卫朝荣现在状态如何,而试探出来的结果也不必多提,如果尚可,以卫朝荣的性子,当场就应下了,岂会装傻?
要不是她拿“为她出气”来为难他,说不定还真要被他若无其事地混过去了。
曲砚浓只觉牙痒痒。
这人总这样,报喜不报忧,就算过得再不好,他也一个字都不会提,连一点懊丧都不显,平平静静地看着你,让你以为他过得好着呢。
实际上好他个大头鬼!
一千年过去了,曲砚浓再不会被他这种姿态骗了,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叫这闷葫芦招供。
曲砚浓似笑非笑,从乾坤袋里取了阆苑雪,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
“接茶。”她说。
接茶,接茬,一语双关。
卫朝荣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多谢。”他仰头把茶喝尽,茶盏落在桌上。
又不说话了。
曲砚浓耐心告罄。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说明白一点。”她说,“上次说两句狗屁不通的话就带着冥印投身冥渊了,再上次骗我说自己在上清宗过得很好,这次干脆不说了?”
卫朝荣默然。
他是真没想到曲砚浓会这样穷追猛打、锲而不舍。
她从前不追问的。
他说自己在上清宗过得很好,她就相信,从不追问他究竟在上清宗忙活什么,又是被谁器重了;他说他还有一只乾坤袋,可以装下冥印,她问了一句“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必要分开走吗”,他那时汗都要滴下来了,不知怎么回答,可她又不追问了,任他离去。
曲砚浓对他总是很好奇的,可这份好奇和迷恋又总是很克制,仿佛隔岸观火,纵然已被火光照亮,依然留有一分疏离克制,从未越过那条河。
卫朝荣从未怪过她的保留。
她不止对他保留,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所保留,不信世上情真,也不信世上有好人。
想要靠近那团火,就要忍受那条河。
可有一天她一跨步纵身越过了那条河,想看清他的狼狈不堪。
卫朝荣根本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狼藉。
他在她面前应当是可靠的、有能力的、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游刃有余有办法的,至少是无所畏惧的、澹然的。
他必须是她的骄傲,而非无能的庸人、随便的某个人。
不能无能为力,不能身不由己,不能难以自制,不能挣扎沉沦。
原来靠近那团火,还要忍受自己的阴影。
“如今是有一些不便,但都可以克服。”卫朝荣沉默片刻,回答她,“都还好。”
曲砚浓追问,“一些不便是什么不便?可以克服是怎么克服?都还好是哪里还好?”
卫朝荣被她问得越发沉默。
难道要让他说,他并不能控制魔元,又在欲望里挣扎沉沦,每靠近她一分,都离失控近一分?
他说不出口。
其实他从不是多爱面子的人,也没什么旺盛的好胜心,除非生死,几乎不和人争勇斗狠,可是在曲砚浓面前,他就是无法把那一面撕开给她看。
撕开他的躯壳,给她看那隐藏在深处的狼狈。
一时沉寂。
曲砚浓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皱起眉,指节轻敲桌案,如果是千年前,她一定在怀疑卫朝荣藏了什么诡计,进而心生警惕,可现在她只觉得卫朝荣缄口不言装木头的样子很让人恼火。
这不只是因为他曾为救她而赴死,还因为她已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魔修。
卫朝荣这个人,大约是属蚌的。
卫芳衡的传音从外面来。
“仙君,那几个小修士来了,要见他们吗?”
曲砚浓随意弹指,门扉无声而开。
申少扬期期艾艾地走进来,“仙君,我们来了。”
他目光微微一偏,落在桌边的另一道身影上。
申少扬揉了揉眼睛。
卫朝荣神色寡淡望来。
申少扬又揉了揉眼睛。
他是不是看错了,这人长得好像前辈附身的那尊神塑啊?
曲砚浓观察这小修士表情。
“不认识了?”她问。
申少扬瞳孔放大。
“这这这,”他差点跳起来,“前、前、前辈?”
卫朝荣只简单应了一声。
申少扬感觉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啊?神塑怎么就忽然变成一个大活人了?当初前辈还在戒指里的时候根本不许他联系曲仙君,一副要相忘于江湖的模样,怎么现在变成活人了,自己直接就贴上去了?
什么相忘于江湖、什么就这样吧……全都不存在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往曲仙君身边一坐,眼睛都快黏在曲仙君身上了,一点要克制、要远离的痕迹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