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一下,“从前我以为蓝觅渡虽然有些偏激,但又不失风骨,后来才发现,原来他骂得越响亮,做坏事就越心安理得。”
蓝觅渡在獬豸堂的审讯下痛哭流涕,说自己是鬼迷心窍,其实内心里一直愧对宗门,奈何已上了贼船。他说他心里一直向着宗门,从没把知梦斋当回事,只是被利益迷了眼睛。
但大司主冷笑,一语道破:蓝觅渡在上清宗是被大力培养的精英弟子,符剑这样的宗门绝学也对他完全敞开,太虚堂这样的重要堂部也轻易能进,他若是弃了上清宗,谁家能这样厚待他?
他当然要留在上清宗,一边享受宗门的栽培,一边出卖上清宗的利益,博取更多利益。
人有千面,她如今才懂了一星半点。
祝灵犀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却很坚定,“太虚堂长老们对宗门的忠心不假,但对普通弟子的傲慢,难道也是演的吗?固然当初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对宗门弟子的问题避而不答,连个正式的公告也不曾敷衍出来,只要大家接受,却连个幌子也不给。”
还有獬豸堂的某些实无必要的规则,怨声载道者众多,却一直没有改。
曲砚浓饶有兴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其实祝灵犀所说的这些问题,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上清宗垮掉的问题,千年前没人争议,不是因为千年前没有这些问题,而是因为这些问题在千年前根本不是个事。
看年轻小修士为这种在她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辗转反侧,十分有趣。
祝灵犀理了理思路,定神说,“我被蓝觅渡埋在符沼里的时候,想到了大司主。”
曲砚浓有点诧异,“徐箜怀?”
“是,就是大司主。”祝灵犀点头,“我从前十分崇敬大司主,后来偶然发现大司主在道心镜前的模样,又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宗门风气,什么都怀疑。可生死关头,发觉自己其实并不真的了解别人,更没有了解宗门,我就又想起大司主。”
大司主那时应当也对宗门风气十分怀疑、万般失望吧?
他动金铃立下獬豸堂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人有千面,她只取自己看到的那一面。
“想要挽救这个宗门。”祝灵犀语气笃定,与其说她在猜测徐箜怀的想法,不如说她在说自己的想法,“有所不满,就要努力改变它。”
千年前有千年前的问题,今世有今世的问题,而过去千万年,又有过去千万年自己的问题。
千万年前有一代代有名或无名的前辈,千年前有徐箜怀,以后还可以有祝灵犀。
曲砚浓久久不言。
她没有想到祝灵犀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有想到徐箜怀在这个小修士的口中竟像是另一幅高大伟岸的模样。
她走过的时光太漫长,足够她完整地看过旁人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那些幼稚的、令人生厌的、自相矛盾的片段留在她的记忆里,让她永远也不会为当下的截面而动容。
然而岁月之所以流淌,就在于人世的一切都顺流而下,过去是真实,如今也是真实,未来更是真实。
卫芳衡以前是跟随大司主立下獬豸堂的激进热血少年;徐箜怀以前是自相矛盾的死脑筋讨厌鬼,现在依然还是,但许多人需要的正是他的这张面孔。
人有千面。
她又想起夏枕玉了。
难怪夏枕玉并不强求把她绑在上清宗,难怪夏枕玉推她一把,任她入江海。
夏枕玉才是最相信上清宗未来的那个人。
相信后来者必当奋进,相信必有人能如先辈一般于危难时挺身而出,同她和其他先辈所做的一样,撑起这个宗门。
难怪她打趣夏枕玉如此清净无争,偏和她这样搅风搅雨的人同行,夏枕玉说:
“你这么想,就是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上清宗。”
“长河沉静,不是不奔涌。”
也难怪……夏枕玉不甘心。
不甘心把未能补天之憾藏在心里,辗转反侧千年,最终无言留下一面明镜,片语都未述,憾恨却满行。
曲砚浓看了看祝灵犀,夏枕玉同这小修士一样,温粹自矜下藏着一股无人知晓的锐气,旁人看不到,因为那锐气并非对准旁人,而是对准她们自己的。
夏枕玉从没同她说过这不甘和执拗,但是否一直期待她懂?
而她终于懂了,那人却已不在。
“你还留着道心镜吗?”曲砚浓忽然问。
祝灵犀闻言,从乾坤袋里取出道心镜。
这在鸾谷也是一桩大事——自从曲仙君取道心镜补天镜后,上清宗所有修士手中的道心镜都失了灵性,变回了普通的镜子,这才让许多人恍然意识到道心镜的奇怪之处。
许多人发觉手中的道心镜失了灵性后,就把它丢弃了,但祝灵犀还留着。
道心镜对她来说意义不同,虽然它已彻底失去灵性,但祝灵犀却决定日后迷惘时将它取出,照一照它,提醒自己这一番志向。
曲砚浓看祝灵犀郑重抚镜,很浅地笑了一笑。
她将祝灵犀轻轻一推,送出了符沼。
抬手,有清风漫卷。
符沼生浪。
黄泥携卷符怪,遥遥卷上玉照天,泥沙尽去,露出深藏千年的土壤。
天光洒落,照在那道漫卷玉照天的泥浪上,黄泥烁烁绽金,符怪莹光闪动,仰头望去,无数符文在头顶照耀。
仿佛清风有情,吹送玉淖金泥。
曲砚浓伸出手,一块莹白的石头落在她掌心。
又是一块他山石,可上一个同她一起取他山石的人已经不在了。
曲砚浓五指合拢,将他山石握在手心。
仰起头,玉淖金泥涌回符沼,玉照天清净无尘,映照出她仰面出神,无言对望。
她总以为有人能陪她。
可千年弹指,镜里孤身,她身侧无人。
她长久、长久地同玉照天两两相望,直到碧空黯淡,琉璃渡夜,残月孤灯,镜里只剩下无边幽晦,她终于回身一望。
漫回望,而后微怔。
坚冷神塑遥遥凝伫在她身后,如山岳不移,静守长风。
暮夜萧萧,灯火阑珊,青石立在苍山外。
第三卷 无情造物有情魔
第120章 利辗霜雪(一)
视线两端, 谁也无声。
这一眼很短暂,但那么漫长。
须臾对望,等了那样久, 却又那么快, 像是一场过于轻易的幻梦, 仿佛一触碰就会玉碎。
曲砚浓凝立在长阶上,竟忘了迈步。
青石神塑静静与她对望,忽而轰然迈步,于静谧与轰鸣之间, 安然而来。
隆隆的巨石碰撞声里,一切喧嚣都远去了, 只剩安闲。
不去想,生关死劫;无需问,苍生乾坤。
那些远在万里之外,卫朝荣却只隔了二十级台阶。
曲砚浓拾级而下。
她走得不快, 但二十级台阶转瞬就走到了底。
太快、太匆匆,她无望等待了一千年, 妄想成真时,竟感到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好得不像是真的。
曲砚浓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神塑就在她面前, 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曲砚浓默不作声。
她抬起手,他山石静静躺在她掌心。
神塑凝望她,缓缓抬起手臂, 青石坚冷的手掌托在她手掌下,将她的手与他山石一同握拢。
“咔。”
他山石轻响,在她掌心化为齑粉。
“咔、咔、咔、咔……”
坚冷青石落下飞灰, 鸾谷的晚风将那飞灰吹远,转瞬湮灭,灰冷的石色褪去,紧握她的手如此鲜活。
温热、柔软、因常年练刀而生的微硬薄茧,与她相牵无数次的手。
曲砚浓蓦然向前。
卫朝荣抬手,她撞在他肩头,他接住了她,鬓发与鬓发交缠,他听见她的呼吸,将她搂得很紧。
温热的呼吸、柔软的手掌、稳定的身躯,他曾经拥有过的,此刻又短暂窃取,有那么一瞬他也恍惚,似乎这一千年从未分别,那些无奈的、画地为牢的、无法摆脱的都只是一场不宁的浮生梦。
然而乾坤冢萧瑟的风、冰冷的玄金索又将他从美梦中拽下。
拥抱她的、与她耳鬓厮磨的,只是一具身外化身,有着他从前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可以轻易地回到从前,不去想中间的困苦烦闷。
可卫朝荣已不是卫朝荣。
那具鲜活的、温热的、英挺的身躯,早已变成了混乱的、妄诞的、诡谲的魔躯,背负着沉重的玄金索,控制不住无休无止散漫的魔元。
这曾经熟悉、又被他向往千年的拥抱,是他向昨日之日偷来的。
曲砚浓把头埋在他肩头。
她环住他脖颈,像只凶狠的老虎,嗅闻他的气息,辨认他,又占有他。
卫朝荣抬手,抚摸她鬓发,而后缓缓低下头,反过来埋进她颈窝,温存、笃定、贪婪地嗅取她的气息,唇齿留连,把她的气息融进他的。
他们像是荒原上的两只凶兽,互相吞吐彼此的气息,以缠绵作对峙,又以对峙作缠绵。
一具虚假的化身,拥有他所期盼的全部真实,又何必执迷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