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他山石。”她说。
*
祝灵犀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拙劣的玩笑。
不知真假,无从苏醒。
她没去接太虚堂开出的高额悬赏任务,依旧做着平平无奇的零工,干的活一点也没比悬赏任务简单,但报酬却大大不如后者。
太虚堂的长老们对她这类零工非常欣赏,“等这事结束,小祝来我们太虚堂吧。还有其他和你一样积极为宗门付出的修士,我们都会考虑吸纳的。”
祝灵犀不能说自己对加入太虚堂一点都不心动,鸾谷八堂十九院中,最强势的就是太虚堂和獬豸堂,绝对是个好去处,可她心动之余,总是十分犹疑,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疑些什么。
宫执事百忙之中听说这事,差点就要把任务都退掉,重新回来做零工,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来,“祝师妹这是入了长老们的眼,被长老们特意点出来,给其他人做范例的。想来,剩下的零工不可能个个都进太虚堂,最终能拿出来的名额,不会超过五个。”
愿意给太虚堂做零工的修士还是很多的,宫执事很有自知之明,无论按贡献还是按能力,且轮不到他。还不如做悬赏任务发点小财,落袋为安。
相对于宫执事的羡慕嫉妒,祝灵犀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只是心里还有个困惑的结,最终也没答应加入太虚堂,只说自己想回报宗门、多做点事、没想过那么多。
她的脾气大家都是很清楚的,让她圆滑推诿,她根本做不出来,她这么说了,大家居然都信那是她的真心话,根本没人想到她心里有个结。
祝灵犀就怀着这一腔从未掩饰,偏偏谁也没看出来的心事,听令去符沼巡视,倘若符沼上有什么情况,就由她上报处理。
这不是个难缠的活,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时不时冒出的虚空裂缝,但考虑到鸾谷处处都在虚空裂缝的威胁下,这唯一的担心也算不上什么了。
旁人分到这种任务,也许会走马观花看过去,但祝灵犀绝不可能如此,她进了符沼后,一路认认真真从灵气检查到符怪密度,偶尔触碰到符怪,折腾了一身泥点子。
她灰头土脸干得认真,远处有人匆匆而过,瞥了她一眼也没当回事。
祝灵犀却蓦然抬起了头。
方才过去那人的身影模样,很像是那天她在云海追丢的可疑修士!
那天玉照天破碎,曲仙君补天的同时,将整个鸾谷封闭,至今未开。鸾谷里不能出,外不能入,祝灵犀可以肯定那人还在鸾谷,她早把这事汇报给了太虚堂的长老们,但鸾谷乱象频生,重建自救尚且不暇,属实没有严密排查的精力,这事也就只能先搁置。
祝灵犀这些天四处扶危救难,几乎将整个鸾谷都跑了个遍,其中未尝没有寻找那人的意思,谁知她竟会在符沼找到那人的踪迹。
鸾谷巨变,大家都忙着救人重建,獬豸堂抓人的力度都降到最低,被送进符沼的人大大减少,而被送进来的人都忙着给号牌消色,谁会管擦肩而过的人是谁?
这人躲在符沼里,属实是找对了地方。
无暇细想,她跃身追了上去,考虑到那人毕竟是金丹,比她高一个大境界,她还是拨了拨耳边的灵犀角,“谁有空,帮我去太虚堂找郦长老,就说我在符沼找到了那个疑似窃取他山石的人。”
灵犀角里顿时冒出一串叽叽喳喳的问题,祝灵犀却已没空去听。
可疑修士停了下来,有人在等他。
符沼一马平川,什么遮掩之物都没有,祝灵犀有把握掩藏气息,但她没法把远处那两个修士都变成瞎子。
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用法术、神识偷听则一下子就会被发现,祝灵犀左顾右盼,又垂头看了脚下的黄泥一眼,果断钻进了黄泥。
一只小符怪触碰到她,马上就要浮出符沼,祝灵犀闭着眼在泥里画了个符,小符怪还没跃出泥沼就消散了。
泥沼上方交谈的两人万万想不到有人居然会藏在符沼里,甚至能在符怪跃出黄泥之前把它解决,就算这里是浅滩,这事听起来也像是编出来的。祝灵犀解决小符怪的动静,大半都被黄泥掩盖了,偶尔有余波,也被当作符怪的互相残杀。
祝灵犀就这么艰难地、一寸寸地摸到了他们附近,当她听到黄泥上方隐约的交谈声时,那两人已聊完了。
“……等此间事了,鸾谷重新开放,我就送你离开。”一个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说。
“晦气,你们鸾谷怎么不晚点封闭?我差一点就出去了。”这人是那个可疑修士,语气十分亲热,细分辨,又似乎满含讨好,“只好便宜你了。你又是探听消息,又是把人送进鸾首峰,又是扰乱云海航道,本就立了大功,这回又用上了备用方案,最终功劳恐怕都成了你一个人的。”
扰乱云海航道!
祝灵犀蓦然一惊。
她终于分辨出另一道声音是谁了。
蓝觅渡。
这一刻,祝灵犀从前的许多疑问都得到了答案:为什么最近两次云海争渡间隔那么短、为什么刚好是她追着可疑修士到云海时撞上了争渡、为什么蓝觅渡热衷于这些踩着獬豸堂底线的奇怪活动……
根本没什么“凑巧”,蓝觅渡是故意的!
他本就是太虚堂弟子,对鸾首峰的开放情况了如指掌,也许从哪得知了更精确的他山石出世时间,特意将云海争渡定在了那一天,就为了给盗取他山石的修士打掩护。
当祝灵犀为追丢人而懊恼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想到这场云海争渡本就是为了阻拦她而办。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其他追踪者被拦住。
这场云海争渡不仅能帮可疑修士混入人群,还能在出现鸾谷封闭这类意外的时候,为另一套方案提供条件——蓝觅渡当时一定也在云海,并从可疑修士手里拿走了他山石。蓝觅渡是人尽皆知的精英弟子、清白人士,在那样的乱局中,谁会去搜查他?
可疑修士连太虚堂有阵法都不知道,却能找到符沼这样合适的地方躲藏,也必然是蓝觅渡指点的。后者三天两头进符沼,对这里了如指掌,多半也是早有预谋。
然而道理捋顺了,不代表祝灵犀情理上能接受——
怎么会是蓝觅渡?
对同门逐利怎么也看不惯、句句以经义为尊、盼望宗门重现上古风气的蓝觅渡?
他连接下高额悬赏任务的同门都嗤之以鼻,对太虚堂长老疑似争夺瑶仙藤误了云台大加讽刺,让宫执事趁早去四方盟……活脱脱一个义愤填膺的保守崇古正义修士。
怎么他自己居然里应外合,送心怀不轨的外宗修士潜入鸾谷,搞得鸾谷险些天崩,惹下如此大祸,盗取他山石……蓝觅渡说别人那么正义凛然,怎么自己居然干这种事啊?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完全真情实感,一点都不像是假的啊!
“砰!”
一声奇怪的闷响。
祝灵犀感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落下来,那东西十分庞大,她能感觉到它的分量。
奇怪的是,上方的隐约交谈声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
难道那两人聊着聊着换了个地方?
“噗噗。”
“噗。”
几只符怪跃出黄泥——这不是祝灵犀触发的。
她猛然意识到落入符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纵身跃出了符沼。
下一瞬,一枚符剑轰然落入符沼。
大大小小的符怪潮水般地跃出黄泥,祝灵犀一眼望过去,那个可疑修士仰面伏在黄泥上,半个身子已陷进符沼中,数不清的符怪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
他已经死了。
蓝觅渡一枚枚投下符剑,将周围一片搅得黄泥漫天、符怪乱飞,冷不丁看见一个泥人从符沼里跳出来,差点没反应过来。
祝灵犀甫一冲出符沼便没命地飞遁向远去。
一道符剑从她身后射来,祝灵犀背后一寒,不得不向侧方一拐,勉强躲过那道符剑。
那符剑从她身侧越过,蓦然一变,一张巨网在前方张开,将她完全罩住,飞速收拢。
祝灵犀急停,拼尽全力向后,巨网擦着她的脚尖收拢,捞了个空。
这一拐、一停、一退,蓝觅渡已追了上来。
“祝师妹急着去哪?”他脸上挂着与寻常一般无二的笑容。
可祝灵犀再也无法直视那种笑容了。
她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能一边露出这样爽快和悦的笑容,一边把同门、宗门甚至同伙都毁掉。
既然无路可逃,那就狭路相逢。
祝灵犀笔直挺立,手中符笔灵光闪烁。
“我猜到有人里应外合,但绝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你。”她定定地说,“蓝师兄。”
第118章 孤鸾照镜(三六)
先前祝灵犀与蓝觅渡在符沼同行过一段, 因此她很清楚,蓝觅渡绝非她在牧山打败的那种金丹修士,他这人确实无愧于上清宗的栽培, 是绝对的精英。别说祝灵犀现在还没结丹, 就算她已经结丹了, 也要沉淀一段时间才能击败他。
看蓝觅渡方才借符怪毁尸灭迹的熟练程度,谁知道他到底在符沼杀过几个人?这人三天两头进符沼,谁知道是在做这种事?
逃不掉,打不过, 只能拖延。
“有人去太虚堂了吗?告诉他们蓝觅渡和那人是同伙,我打不过他, 他现在打算灭口。”祝灵犀在灵犀角里飞快地说完,不再管同伴们的惊呼声。
数道符剑在她身侧炸开,祝灵犀只击开一半,剩下一半以诡异的角度出现, 撞在她身上,落下一片焦黑。
转瞬之间, 祝灵犀便受了不轻的伤。
为了不成为下一具被符怪损坏的尸体,祝灵犀绞尽脑汁地搭话,“我还以为你真的崇奉经义、看不起蝇营狗苟。”
这话确有奇效。
蓝觅渡忽而不笑了, 冷淡地说,“我做梦都想要鸾谷重现上古风气。”
祝灵犀狼狈躲过防不胜防的符剑。
“那你还和人里应外合,害鸾谷变成现在这样?”她问。
“上清宗变成如今这样已是无药可救。人心散了,谁能收回来?我追求经义又有什么用?人人都逐利, 独我不逐?”蓝觅渡反问,“追名逐利的享尽好处,崇奉经义的反倒一无所有, 凭什么?”
祝灵犀左肩中剑,差点栽进符沼。
她狼狈地提身一扭,勉强站稳,接住下一剑。
“你如何知道上清宗无药可救?”她并没指望过蓝觅渡回心转意,然而这些话却脱口而出,“也许日后还会变好呢?”
蓝觅渡漠然,“怎么变好?谁去变好?你么?一个筑基修士?我么?一个小小金丹?”
“那也不能同流合污!”祝灵犀斩钉截铁,“这不是自甘堕落的理由。”
“人人都做得,我难道就做不得么?”蓝觅渡说。
“他们固然逐利,但和你做的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了。”祝灵犀分毫没有被他说服。
“祝师妹,你真是天真。”蓝觅渡笑了,“你道他们不想这么做?他们是没本事、没门路,倘若他们能搭上线,一个个比我急多了。”
祝灵犀已懒得再和他说话。
哪有人一边义愤填膺谴责他人逐利,另一边自己出卖宗门赚个大的?还赚得这样愤愤不平、怨气满腹。
“你自己逐利没有底线,却要找借口。”她一板一眼地说。
“你这样天真的傻瓜是不会明白……”蓝觅渡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一道金雷凭空而出,转眼震碎符剑,势不可挡,朝他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