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在玉照天下凝望这沸涌的人群。
她心里并无喜悦。
明镜已碎,再粘好,也不是完好的。
这面镜子已碎过,往后岁岁年年,只会一次又一次碎裂。
就像她立下誓约前,曾无休止地在冥渊之上修补虚空裂缝,一道裂缝补好,又会有新的裂缝。
几千次、几万次。
她永远补不完天。
这一时安宁无穷好。
她又有几个千年来换?
“夏枕玉在哪?”她问。
鸾谷天倾地陷,险遭大劫,夏枕玉竟还未现身。
是不想……
还是不能?
第114章 孤鸾照镜(三二)
为了弥合虚空裂缝, 从云海通往寄情江的入口也一起被封住了,据说在鸾谷空间稳定下来之前不会开放出入。
鸾谷成了一座孤岛。
自妙华祖师选定此处为上清宗驻地后数千年,鸾谷第一次关上了通往外界的大门, 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人进不来, 仿若困兽。
困兽囚笼,总是格外焦灼。
“祝灵犀,你歇歇吧,你一直在帮忙救灾, 灵力都快透支了吧?”一瓶丹药递到祝灵犀面前,“吃点丹药, 恢复一下灵力吧。”
祝灵犀不用回头就知道身边是申少扬三人,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既有此刻身处鸾谷的所有修士都带着的焦灼,又有一点因置身事外而庆幸的讪讪。
“隆隆——”玉照天上隐有轰响。
一道虚空裂缝在明镜般的天空上闪过, 转瞬又弥合。
周围所有人脸上都挂着麻木的神情。
虽然最初那道贯穿玉照天的虚空裂缝被曲仙君弥合了,但玉照天的浩劫并没完全结束, 这几天时不时就有一两道虚空裂缝出现,有时很快就被补全,有时则会持续几刻钟。
这样的小型虚空裂缝不至于给鸾谷带来灭顶之灾, 但每次出现都会带走一些修士的性命,屋舍、灵植乃至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黑洞洞的裂缝后。
谁也不知道下一条虚空裂缝究竟会出现在哪个角落,是否就在自己的身边,下一个葬身虚空之外的人, 会不会是自己。
祝灵犀这两天都领了太虚堂的零工,在最靠近虚空裂缝的地方出现,为防范不及、奋力挣扎的同门搭把手。哪里有虚空裂缝, 她就冲向哪里,根本来不及再招待朋友。
倘若她不这么做,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做这些事。
从前她对宗门总是很信任的,但现在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
“抱歉,原本是该带你们游览的,没想到遇到这种事。”虚空裂缝当然和她一铢清静钞的关系都没有,但祝灵犀认为自己既然做了东道主,就有必要对朋友的经历负责,“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一定赔礼道歉。”
别人说“赔礼道歉”大约只是口头致歉,但祝灵犀真的要“赔礼”。
富泱还没明白这个“赔礼道歉”的分量,看她神情严肃而焦灼,便轻快一笑,想叫她放松些,“好啊,那就请祝老板以后多多照顾在下的生意,最好是把你画出来的好符箓交给我独家售卖,符笔符纸就在我这儿包圆了……”
“事情过去后,我会多画点符箓,尽量画出超品符箓,送你们一人三张。”祝灵犀很认真地说。
富泱瞪眼看着她,“你还当真啦?我只是……”
“祝师妹,缓过来了没有?”宫执事在远处招呼她。
祝灵犀没听完富泱的下半句就奔向宫执事。
宫执事神采奕奕。
“这回哪哪都缺人,只招零工根本忙不过来。”这位精明过分的同门脸上没有一点焦灼,只有振奋,这让他看起来迥异常人,“太虚堂现在把一部分活变成了任务,公开发放,能者多劳。”
如果前面那些话还不足以说明他的振奋——
“祝师妹,大赚一笔的时候来了!”
祝灵犀呆呆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太虚堂的任务总是报酬丰厚,但太虚堂平时不轻易发布任务,对于接任务的修士也要再三筛选,机会实在稀罕,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舰船上放五十枚耦合丹,差点把命赔上。”宫执事摩拳擦掌,“这下可好,值此乱局,正是我辈大展身手之时!”
说着,他就冲进太虚堂,一口气接了十个任务,奔走鸾谷一刻不停。
祝灵犀偷看了一眼他接下的任务,瞪大眼睛:每一个都是要奔走虚空裂缝边缘的高悬赏任务。
宫执事没看错任务吧?还是她看错了?
“这位师姐,你接任务吗?不接的话,能否让一让?”身后有人说,“咱们赶得早,能多接点任务,免得等会儿更多人得知消息来抢。”
祝灵犀茫然地回头,侧身让开小门前的通道。
几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同门兴冲冲地越过她,像是在捡不要清静钞的大便宜一般,豪气干云地把象征着任务的牌子甩在自己的兜里。
她暗暗数了一下,他们一个个接的任务比宫执事还多,几乎把太虚堂目前发放的高危任务都包圆了,竟还喜气洋洋地走了。
祝灵犀瞠目结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门边有人轻飘飘笑了一声。
祝灵犀抬眼望去,竟是蓝觅渡。
“蓝师兄也是来接任务的吗?”她这么问,但心里却预感蓝觅渡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方才的语气可不好听。
蓝觅渡摇摇头,语气悠长,“为一点蝇头小利拼死拼活,恐怕是把经义全忘光了,实在可笑。祝师妹,你可知道,自虚空裂缝出现以来,太虚堂便为这些事焦头烂额,根源便在于本宗修士已渐忘经义道德,只知追名逐利。若无名利为饵,便钓不上这些鱼。”
“本是同门,互相援手是应当应分,为何这些人却置之不顾?直到太虚堂重金悬赏,这些人又一个个摩拳擦掌起来。”蓝觅渡愤愤叹息,“我算是明白了,本宗重义轻利、修道心轻外物的门风早已凋零,这鸾谷如今也只剩下汲汲营营之辈了。”
祝灵犀微愕。
她满心里只思索着那些难事终于有人踊跃解决了,而蓝觅渡所慨然喟叹的这些,她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觉得,这次由他们踊跃出马,原本亟待应付的事都有人负责,并不是一件坏事。”祝灵犀有几分犹疑,斟酌着说,“至少事情是解决了吧?”
她自觉措辞足够委婉,就算与这位蓝师兄意见相左,应当也算不上冒犯,谁知蓝觅渡竟蓦然冷了脸。
“一事解一时,难道能解一世?”他慷慨激扬,尽是义愤,“谁也不顾经义,只管解眼下困局,等到人心乱了,再也聚不起来,又有谁来解?”
祝灵犀一时怀疑一个悬赏会不会有这么危言耸听的后果,一时又怀疑自己或许目光不够长远,没法像这位蓝师兄一样高瞻远瞩。
“但那些事总是要做的。”小符神思忖了半晌,慢慢说,“不能任同门丧生在虚空裂缝中。能救下总是好的,就算有什么后果,此刻也要去做。”
蓝觅渡怅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他就这么轻轻一叹,叹完就没事人一样略过这话题了,朝祝灵犀挥挥手,“祝师妹,等这事结束,我再请你玩些有趣的。”
祝灵犀抿起唇,看蓝觅渡转进小门,心中微微疑惑:看蓝觅渡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假的。他既然怅叹人心不古、热心无私的人太少,为什么他不去救人、做事?他尚有闲心与她这个半熟不熟的同门聊天,那应当不是很忙吧?
以蓝觅渡的修为、实力,如果去做这些事,一定能比宫执事他们做得好。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在思索人心,蓝觅渡所抱怨的也正是她所担忧的,然而唯独在悬赏任务这件事上,她一点也没去抱怨人心,与蓝觅渡所思所想完全背道而驰。
这其中的幽微之处,她一时竟没想明白——何以从前她赞成蓝觅渡,此刻又不赞成了?
倘若现在给她一面道心镜,上面一定许多尘埃。
实在想不明白,小符神索性放下这件事,走出太虚堂,望望鸾首峰,那里还留着一个黑洞洞的缺口,有时被补上,有时又裂开。
她莫名想到:原来就算是化神仙君,也有力所不能之处。
分定五域、立下青穹屏障,从来也不容易。
那么高居云端的化神仙君,会不会偶尔也会像她一样,想要一个答案呢?
少年天才微微出神,很快又抬起头,奔向时不时出现的虚空裂缝了。
鸾首峰下,曲砚浓确实需要一个答案。
她在玉照天下苦哈哈地补了几天的虚空裂缝,连夏枕玉的影子都没看见。
鸾谷的这些老古板们居然在这种时刻油滑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问起夏枕玉的行踪,也没有一个人对于只有她一人在补天这种事提出疑问,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嘘寒问暖的,好像在说“不敢质疑曲仙君的安排,我们什么都听你的”。
曲仙君有点想骂人。
她早就离开鸾谷了,为什么会在这里给夏枕玉收拾烂摊子啊?
再一次将鸾首峰上的缺口补好,她平静地理了理袖口,风轻云淡地丢下周围嘘寒问暖打下手的鸾谷长老们,行迹渺渺地向若水轩而去。
众目睽睽,没人有一点疑问。
曲仙君做事自有曲仙君的道理。
于是鸾谷修士们也像是没对她独自补天发出疑问一样,恭恭敬敬地目送她悠悠远去,看素衣如云,飞渡明镜。
有一瞬间,曲砚浓很想顺势从鸾谷离开,看看夏枕玉还敢不敢做甩手掌柜,把这烂摊子甩给她。
但她最终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幽湖深处,古怪的妖修少女微微躬身。
“曲师姐,夏长老已恭候多时。”
这回倒不非要她把签筒里的签倒干净再来了。
曲砚浓记得自己还差一支。
妖修少女抬眼,无神的眼睛盯住她,“曲师姐的最后一支签,就在若水轩里。”
曲砚浓脚步微顿,然后不回头地走进若水轩。
书卷零落,茶酒不存,她只看见一扇屏风。
“四百年前的约定,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了。”屏风后,有人轻声说。
曲砚浓脚步凝定在原地,忽而不敢向前。
“你不会要变成神塑了吧?”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