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卫朝荣的。
她把那缕魔元放在卫朝荣的神塑上,神塑没成灵,这似乎是预兆着她的猜想完全不对,那个魔主大约不是卫朝荣,形貌、神态与魔元不属于同一人。
但曲砚浓是个从不轻易放弃的人,所以她又做了很多孤注一掷的准备,这些准备将在下一次他山石出世时派上用场。
现在她又来了。
隔着浓雾深锁的乾坤冢,再度相望。
上次,相见只须臾,她甚至来不及辨认他的模样。
这一次留给她的时间,又有多少?
从卫朝荣冥渊身死至今,已有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前,卫朝荣刚死的时候,她满心满眼只有一句,为什么?
四百多年前,她抓住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烧尽了悲欢余烈。
几个月前,她竭力寻找与他相似的痕迹,像捕捉旷野里唯一的飞絮。
相别的岁月里,曲砚浓忘了他、又想起他,怀疑他、又信了他,这一千年太久太久,久到极致的爱恨也化作了意兴阑珊。
可当时间走到这一刻,她才发觉一千年这个概念也许只存于虚构。
曾经从她胸膛流走的爱与恨,从前被她反复质疑的真与伪,她失去的念想、错过的盼望,还有被忘却的蛮横乖张、势在必得,逆转这一千年时光,又倒流进她的心脏。
她没有一刻停顿地穿过那片迷雾。
卫朝荣凝望她,她穿着千年前几乎从不触碰的素白衣裙,一如他曾透过灵识戒和神塑所见那般云水浩渺,可她穿越浓雾,却既不像云,也不像雪,她像一座冰川避无可避、凛冽强硬、势不可挡地穿过那片迷雾。
她来时,没有人能够逃避,没有人可以退却,无需神通,她即是罗网。
这里不是五域,他能说话,也能行动,可他仿佛又成了一尊神塑。
他曾想过再次见到她的欣喜若狂,也描摹过自己在狂喜和执念里沦入疯狂的可笑结局,他盼望这一天,他也畏惧这一天。
可当这一天降临,他的想象都成了虚幻,他才明白他的欢喜与疯狂并非由他主宰,就如千年前他在她面前那样,他只需等待,等她主宰一切。
等待即宿命。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
她看见了禁锢他的玄金索,看清了他的模样,看清他胸腔的虚幻心脏,看见肆意蔓延、无处不在的魔气,可这些在她的目光里一瞬都变得很轻,好像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还喜欢我吗?”她问。
“当然。”他说。
“还想和我在一起吗?”她问。
“当然。”他说。
她问得如此冷峻,他答得如此寒峭。
就像刻在青石上的箴言。
于是冥渊萧瑟的风也成了温顺的颂祝,不再咆哮,不再呻吟,不再绝望。
一切在她身边变得虚幻,好似一层琉璃将破碎,这虚无的琉璃始终跟随她,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留意到它。真与伪、虚与实,在她面前无足轻重。
曲砚浓定定地凝视他。
她不笑、不哭,不欢喜、不悲伤,不萧瑟也不怅惘。
只有炎炎烈火焚燃无尽。
“等我把这一切结束。”她说。
如同宿命宣告。
而他只有一个答案。
“好。”他说。
琉璃无声无息地碎裂,他看着她的剪影云散虚无,萧瑟乾坤冢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但他如此平静。
玄金索垂落下来,平静而温顺,仿佛无用之物。
她说她会结束这一切。
她说等她。
当她的言语落下,一切痛苦已经结束。
他只需等待。
等待即宿命。
卫朝荣在浓雾边缘凝伫。
他终于想起,这千载之中,曲砚浓确实来过乾坤冢。
此刻桎梏他的誓约就是在那时立下的。
第111章 孤鸾照镜(二九)
乾坤冢中, 玄金索垂落在地上,咣咣响动。
卫朝荣想起他遗忘的一切。
上一次,他也在这里见过她。
在孤寂与疯狂的边界, 他以为那是个幻梦。
不能沉溺, 不能渴望, 最好不要去看,不要去想,让它像从前的所有幻梦一样落空,直到那不休的纠缠也到尽头。
但他如从前每一次一样, 无法克制地看向那个幻梦,任它纠缠, 无需休止。
那时他的姿态应当很不好看。
在失控边缘,他其实并不能控制魔元凝成实体,整个乾坤冢都是囚笼,里面狰狞挣扎的是个可悲可叹的魔物。
她就这样降临, 看见那个狞怖的魔物,在片刻的沉默和愣怔后, 他不知她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唤起他的名字。
“卫朝荣,”她说, “是你吗?”
一样是隔着浓雾,一样是惊愕失神,他冲进浓雾,她却消失了。
就差一点, 他就能见到她。
也只差一点,他就会离开乾坤冢,彻底失去神智, 被欲望和魔元操纵。
重逢只是一瞬,转眼又是看不见尽头的孤寂。
他在幻梦里沉沉浮浮。
多少次他恍惚回到她出现的那一天,她就站在那里,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只等他走到她的身边,回答那个不曾有回音的问题。
“卫朝荣,是你吗?”
这名字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执念,无法克制的梦寐。
他总是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没能回答?
最后一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迷雾边缘,发现自己即将离开乾坤冢的时候,他向悬在头顶的宿命别开头,不想、不信、不甘,绝不屈从。
他指天划地发下恒久不灭的誓约,抛弃那陪伴多年的名姓,抛弃他聊以抵抗孤寂的回忆,不是为了屈从命运,不是放弃挣扎,反而与之相反,他放弃这些,是为了等待得更长久。
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等到人世变换极度沧桑,等到她下一次到来。
忘却过往不是放弃,画地为牢也不是绝望。
他等她,从不放弃。
而她永远不会让他绝望。
*
玄黄之门内,徐箜怀冷着脸,挥袖拂去了朝他飞来的寒芒。
这应当只是某次攻击的余波,对他完全不成威胁,拂去寒芒后,他看清了甬道内的情况。
金玉华光流溢满堂,原本朴素的甬道都被这华光照亮了,显得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徐箜怀的心一沉。
这是玉照金潮已现、他山石即将出世的预兆。
玄黄之门内自成秘境,在此斗法,外面根本无法觉察到动静。
他朝斗法者看去。
正在斗法的人有四个:分别在玄黄之门内外当值的两位元婴长老,以及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元婴修士。
局势一眼即明,谁是敌、谁是友十分明显,但徐箜怀反倒更怒:他就知道太虚堂在这种时候开放鸾首峰,必有内贼!
相比之下,有两个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敢潜入鸾首峰盗取他山石,反倒不出他意料。
徐箜怀一言不发,符箓悍然而发。
论起实力,他实际上是这五人里最强的,修为也比其余四人高一两个小境界,但他困于心魔,道心蒙尘,再三调养也没能恢复巅峰时的实力,因此他加入斗法后,那两个亡命之徒也没立即落败。
玄黄之门后的甬道看似狭小,其实十分坚固,五个元婴修士大打出手,甬道也没崩毁。
让徐箜怀始料不及的是,上清宗的两位元婴长老见了他,非但没有大喜,反倒在他出手时十分警惕,明显是暗中防备,郦长老还问他,“大司主,你为何在此?”
笑话,他还能为什么在此?难不成他会和这两个亡命徒是一伙的?
徐箜怀大感荒谬,他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回答如此荒唐的问题,沉着脸,符箓连发,朝那两个亡命徒而去。
谁知他一言不发,自有人替他说话。
“当然是因为你们这位大司主是我们的帮手。”一个亡命徒说,“你们二位还不知道吧?我们能潜入这里,多亏了徐道友的帮助,否则以你们上清宗的森严宗规,我们哪能这么轻易地进来?”
徐箜怀青黑的脸上也露出生吞蚂蝗般的神情。
五域之名就是这点不好,天下谁人不识君,郦长老喊一声大司主,对面就能对应上“徐箜怀”其人,信口开河也有鼻子有眼的。
两位元婴长老当然不至于相信这种低劣的挑拨离间,但明显仍未放下疑虑,“鸾首峰不归獬豸堂统属,大司主为何会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