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孤鸾照镜(二五)
鸾首峰的风里透着符箓的味道。
“符纸和朱墨的味道。”富泱嗅了嗅, 指正,“从下面的符沼飘上来的。”
鸾首峰就在符沼尽头,从山上往下看, 幽沉沉的符沼表面竟是一片金玉般温润的光泽。往来风不时卷起一点泥浪, 时不时便有符怪从泥浪里“噼里啪啦”地跳出来, 远远看去只是金光一闪。
自云台游览后已有六七天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靠近鸾首峰。
那天他们离开云台后就想去鸾首峰周边游览,谁想到走到鸾首峰五里外,发现鸾首峰周边全都被围住, 不许靠近。
“这里一直都是可以过的,何况鸾首峰不是要开放了吗?”宫执事据理力争。
“以前确实是随便走的, 但现在鸾首峰不是要开放了吗?”当值的修士耸耸肩,“獬豸堂要求增设守卫,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居然还能这样?一地开放后,竟比开放前更难进?
外宗的土包子们大开眼界。
鸾首峰已被围住, 谁也没办法,只能打道回客舍, 直到祝灵犀去太虚堂取了令符,申少扬三人才有机会在鸾首峰底部山麓逛一逛。
“四道文书:令符、照身符牌、太虚堂留底的修行札记、本人的獬豸堂卷案。”两个修士从他们身侧急匆匆走过,互相检查, “你带全了吧?”
申少扬瞬时被带得紧张兮兮,“祝灵犀,你带齐了吗?”
“没有。”令符可以多次使用,祝灵犀这次只当是带朋友出游, 并没打算进入鸾首峰内。
出示令符即可在鸾首峰山麓周围逛逛,她没带其他文书。
“我还没收到修行札记和獬豸堂卷案。”
这两样文书都需要申请,最近正是太虚堂和獬豸堂最忙的时候, 审查文书的速度都比往常慢。
大宗门就是花样多啊。
土包子们惊叹。
“其实这次的要求已经很简单了。”祝灵犀却说,“上清宗修士人人都有照身符牌。修行札记和獬豸堂卷案都是半个月内必出的文书,只需等待。”
但说来奇怪,祝灵犀进了山麓后,总有种莫名的焦躁。
“我也有点紧张。”申少扬说,“门口的修士看起来也太严格了。”
鸾首峰确实守卫森严。
半山处有一道玄黄之门,不大,仅能供三人并排而过,门由符文生成,暗光涌动时,符文也始终变换不休,凝神看两眼便觉头晕目眩。倘若有胆大包天者敢用神识去查探,一个照面就该躺下了。
门前的守卫者也不知究竟是从哪挑来的,个个神情惜字如金,不苟言笑,即使以一个上清宗修士的标准来说,他们也太过深沉了。
“进。”这是他们唯一的言语。
不知是否受到守卫修士的感染,排在玄黄之门前的修士们显得十分拘谨,一个个都如大号祝灵犀,若能传音交流,就绝不开口说话。
人群在门前缓缓蠕动向前,没谁出声抱怨,只是偶尔在心中浮想联翩,设想自己避过守卫修士的神识,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玄黄之门。然而这设想在瞥见那搬了圆凳端坐门边的元婴修士时,又立刻像是破了孔的皮筏子,飞快泄了气。
“哒。”
青砖上一声清脆声响。
曲砚浓踏上鸾首峰山脚下的青砖行道。
她在人群中不急不徐地前行。
神色匆匆的上清宗修士穿行、疾走、张望,修士之前的距离被这段山道强行缩短了,互不相识的修士维持着三五步的间距,小心收敛着自己的神识,又对旁人的神识和存在分外敏感。
但谁也没觉察这个素白衣裙的女修。
她明明正在人群之中,可是身侧永远无人,越过了一对背道而驰的修士,可这两人谁也没瞧见她,甚至没察觉到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人曾神鬼莫测地从他们之间走过。
实际上,曲砚浓的脚步并不快,至少远远比不上刚从她身边疾走向山外的那个修士,后者的獬豸堂卷案上有一行被蟹壳红的墨圈了出来,被拦在玄黄之门前。
“……蟹壳红……触犯严重条目……”
“令符……买的……被宰……”细碎的交谈声被裹在灵力之中,仅传递给意图交谈的对象。
不知有多少这样细细碎碎的传音在暗中交错,山道上一片安静,一眼望去每个修士都神色端庄严正,仿佛那琐碎的聊天都是被山风从远处吹来的。
但这些隐秘的交谈在她的耳中无所遁形。
她没有刻意去听,但那些包裹着声音的灵力就像是裹在糖油糕外的牛皮纸,不需要旁人去动,油渍便透过牛皮纸渗了出来,叫人一眼就能看见。
在语调各异的小道消息和妄谈狂想中,她已出现在变幻莫测的玄黄之门前。
那些沉默寡言的守卫修士,仔细检查着每一份文书,任何一处谬误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神,然而他们私下却在传音闲谈。
最左边的那个问:“待会下值,去不去看云海争渡?”
山道右侧第一个说:“旁观多没意思?我已经报名了。”
正当中的修士翻着獬豸堂卷案,忽而抬眼。
卷案的主人就站在她对面,被这沉沉的一眼吓一跳,胆战心惊地望向自己的卷案,脑子里拼命思索自己过去三年究竟在獬豸堂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
然而这满是谴责的一眼和他压根没关系,“你报名了?怎么没叫我一起?”
山道右侧第一个说:“你不是要升长簿么?被獬豸堂抓去还怎么升?”
于是正中的修士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
“进。”她开口,严肃冷漠,好似一个没有喜乐的石人。
被审查卷宗的修士终于长出一口气,收起文书,飞快地消失在玄黄之门后面。
那一言不发、肃容端坐在玄黄之门边上,用锐利眼神打量每个来者的元婴修士,其实正在给和隐藏在鸾首峰的另一个元婴修士传音。
“这回是真的一铢也没有了。”肃容端坐的元婴修士对朋友滔滔不绝地传音,“那老狗死活不松口,害我只能把多年攒的那点积蓄都贴上去了,这才换到瑶仙藤。我现在还欠着四方盟的债呢,要还二十年……真不能和你去打马吊了。”
“……不是,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因为你手太臭……哎呀我这里有个刺头我处理一下,待会再说。”
匆匆敷衍完老友的元婴修士正襟危坐。
“咳。”她清清嗓子,威势十足。
正在传音热议“怎么在下值那一瞬快速交接飞奔云海占据有利位置”的守卫修士们顿时头皮发麻,下意识把脸绷得更紧,把腰板挺得更直,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冷酷认真。
玄黄之门巍巍而立。
素白衣裙在微风里轻轻飞扬,系在腰间的金铃微微晃动,发出“叮”一声轻响,消失在玄黄之门后面。
可谁也没发现。
元婴修士审视一圈,没发觉任何异样。
她看着安静乖巧排队的小修士们,想到成功敷衍掉的老友,十分自得。
“要努力。”她充满威严,“打起精神。”
守卫修士战战兢兢,用更严肃的表情注视面前的修士。
整条山道都不敢吱声。
元婴修士满意颔首,又开始考虑找个附近的老友聊聊天了。
曲砚浓穿过由符文构成的虚幻之门,一条宽阔明亮、直通幽邃远方的甬道出现在她面前。
她记忆中并不曾来过这里,但踏上这条甬道,她脑海中却很自然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鸾首峰山腹,而是鸾首峰天然形成的秘境。
不止如此,这条甬道还让她感觉非常熟悉,仿佛曾经描摹过千百次,丈量过每一寸砖石。
虽说她也没想通她丈量这条甬道做什么。
方才和外面那个元婴修士传音聊天、据推测手气很臭的修士坐在甬道的尽头。
“用这个晶锤敲山壁上的鸾首玉,不能用灵气,否则鸾首玉会变硬,那你们就弄不下来了。”她闲闲地指点着陆续进来的后辈,“这里灵气虽然充裕,但很紊乱,对经络不好,挺不住就赶紧出去歇着,不许贪多硬撑。”
说来也奇怪,秘境内的气氛竟比外面宽松很多,有几个年轻修士拿了晶锤和藤筐,还敢朝那元婴修士嬉皮笑脸,“怎么又是您当值啊?打马吊又输了?”
“去去去去。”手臭长老的脸也臭了,“少给我嘻嘻哈哈的,要修练的左转,要收集鸾首玉的往右走,别来烦我。”
年轻修士们嬉皮笑脸地往右走了。
曲砚浓站在甬道口旁观了他们的对话,目光却既没有转向左侧,也没有转向右边。
手臭长老的身后是甬道壁,肉眼看起来与周遭的墙壁没有任何区别,但倘若闭上眼睛,用神识去描摹,就能察觉到一个隐秘的符阵——假如神识没在一照面被重伤的话。
她越过毫无觉察的手臭长老,抬手去碰那道符阵。
穿越玄黄之门时,她破解了符文,然而当她触碰眼前的这道符阵时,竟没感受到任何抵抗,仿佛一道本就敞开的门。
这是一道为她敞开的门。
曲砚浓记不起——是夏枕玉设下的,还是她自己?
她从容穿过那道符阵。
身后,手臭长老又盘腿坐下了,叭叭地传音骚扰秘境外的老友,“师姐,等他山石这事结了,咱再攒一局啊?”
符阵隔开人世烟火。
“当——”
金玉轻响。
签筒微微摇动,久未重拾的记忆同签一起掉落。
昏黑幽长的甬道,那是……
四百年前。
夏枕玉在甬道尽头等她,似乎等了很久,似乎在这漫长等待中一刻也不曾松懈心神,所以才会在望见她的那一瞬便关切地开口,“怎么样?你进去了吗?”
她身上似乎湿漉漉的,狼狈又疲倦,直接摔坐在甬道里,只有一个气音,“嗯。”
摔坐下来后,她便不作声了,微微仰头,盯着甬道顶部,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枕玉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瓶丹药想要喂给她,但她拒绝了。
“不用。”她声音很哑,深吸一口气,从袖口扯出玄印,“它把魔气都驱走了,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夏枕玉似乎是蓦然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也微微向下滑去,靠在甬道壁上,问她,“虚境同妙华祖师留下的记载一样吗?”
“分毫不差。”她回答,“到处都是极精纯的魔气,檀问枢掉进去都不好受。”
“那你……参透道主之秘了吗?你的道心劫呢?”夏枕玉追问。
“没有。”她没好气地说,“我刚出虚境,玉照金潮就结束了,我之前猜得一点也没错,那里真有个大家伙蹲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