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脾气再好的修士也不会对这样嚣张的挑衅无动于衷,曲砚浓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夏枕玉从若水轩里一跃而出,神情绷得紧紧的,板着脸问她究竟在做什么。
那时曲砚浓虽然要收手,但还要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神情,说点无法无天岂有此理的话,以报夏枕玉的装神弄鬼。
但若水轩震颤了很久,久到道宫之上的隐约玄光都黯淡下来,摇摇欲坠,似乎都会在她的摇撼下破碎,她仍然没能等到夏枕玉的出现。
妖修少女不知何时回过了头,惊惶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淡了下去,神情空洞。
她双目无神,仿佛在看着曲砚浓,又仿佛谁也没看,过分薄的双唇上下碰撞,发出一声幽长、虚无、如从空旷山谷中传来的回响:
“夏长老闭关未出,请改日再来。”
若水轩在狂风里晃动,黯淡如一座被风沙笼罩的矮小山丘。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眼前形貌古怪的妖修少女。
毫无疑问,对方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
夏枕玉身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个化形妖修,一个普通的化形妖修也不会有这样古怪的表现,倘若曲砚浓愿意更敏锐一些、或者说她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与上清宗大有渊源的神秘妖修,当夏枕玉深受道心劫折磨的情况下也能被赋予信任,熟知夏枕玉的动向,能说出夏枕玉二十年来不曾离开若水轩的秘闻……这样的存在,或许只有一个。
被数百年前的曲砚浓藏在回忆里的、被夏枕玉特意点明的、与鸾谷相伴而生的神鸟青鸾。
她由此产生出很多的猜测,为什么此前她从未在鸾谷见过这个妖修少女?为什么她会把这段回忆深埋、封存,直到她拿到签筒后才想起?鸾谷若是青鸾所化,那么鸾谷的地脉浮动与眼前这个少女有关联吗?
但这一刻,这些猜测都无关紧要。
曲砚浓凝立许久,素白裙裾在风中翻涌如云。
她神色沉冷,慢慢问,“她是不愿,还是不能?”
无人能给她回答。
狂涌的风渐渐停下了。
幽湖的狂浪平静下来,大地的隐约颤动也止息,浓重的迷雾缓缓重聚,从两边向石桥合拢。
那一片澄澈的天光在迷雾的重聚中越来越小,石桥上的光亮慢慢收拢,最终只剩下一小片狭小的光井。
曲砚浓盯着那片最后的光明慢慢缩成一个光点,最终消失不见。
在狂风里晃动黯淡的若水轩终于平静下来,隐藏在幽湖的深处,仿佛要融为迷雾的一部分。
妖修少女恢复了原本安谧木然的模样。
垂着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曲砚浓最后凝视了那座隐藏在迷雾后的宫室一眼。
“我从未在这里见过你。”她深深望妖修少女,“你是突然出现,还是从未离开?”
数百年前的曲砚浓把有关神鸟青鸾的记忆留存在了签筒中。
她原本以为这只签筒里承载的记忆都与她的道心劫、她的爱恨悲欢有关,现在却发觉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鸾谷的来历和她的道心劫有什么曲折的关联?
没有等到回答,她并未逗留,不回头地转身消失在被迷雾笼罩的长桥。
远天的流光停在幽湖的迷雾之外。
有许多她曾经见过或未见过的脸,每一张都属于一个元婴修士,此刻都难掩怒气,但看清她容貌的一刻,又好似僵住了,犹豫起来。
曲砚浓的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孔。
除了脸色青黑的徐箜怀,其中还有一张确凿无疑的脸,属于这一任的上清宗宗主。
无论这一张脸在人前究竟是何等威严、沉静、高不可攀,在这一刻,在她的面前,只有内敛平静的客气。
“曲仙君,”算她不知多少代后辈的上清宗宗主神色端凝,“晚辈失礼,未知仙君何时大驾光临,未能远迎。”
曲砚浓微怔。
她看向徐箜怀,她原以为徐箜怀会在她来到鸾谷之后上报宗门,只不过她无意摆谱的意思很明确,所以上清宗长老们不来打扰她。
就算徐箜怀走火入魔昏了头,再不济,那个虹廊里的林长老也会上报吧?
她不信上清宗从上到下没一个有成算的人,倘若眼前这些人当真不知道她的到来,只能说明有人在刻意隐瞒这个消息。
她所有明确身份的行踪都发生在獬豸堂,这个隐瞒消息的人是谁也就不必多猜了。
大司主面色黑得很。
“仙君,怎不见夏祖师?”未能等到回应的上清宗宗主微微疑惑。
第102章 孤鸾照镜(二十)
方才从幽湖传来的动静实在太剧烈, 整个鸾谷都感受到这隐约而持续的震颤,显然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修为越高深的修士反倒越是暗暗心惊, 在心里反伏揣度着换成自己究竟能否惊起这样的动静——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鸾谷修士彼此之间绝非和乐融融、亲如一家, 多的是斗成了乌鸡眼, 恨不得死了被埋进冢中也要在碑上刻一句“符门大道三千,条条可通天,但某某师姐不可”,但遇到强敌挑衅, 元婴以上但凡能动弹的都出关,浩浩荡荡来见。
一番如临大敌, 直到见到那道烟水云穷的云影雾身,从宗主往下,许多人居然都诡异地放松了下来。
曲仙君这张脸实在太好认,只要见过一次, 这一生都忘不了。
蒙蒙浓雾里,她如一个隔世经年的梦影。
曲砚浓目光掠过每一张面孔。
当真奇怪。
即使她不告而来, 突然出现在鸾谷,方才又闹出了那样大的动静,可眼前人影如云, 竟没有谁觉得她是敌人,唯一追问的只是夏枕玉的行踪。
也对,化神修士的对手只有化神,其他人担忧、惧怕都无用, 不如客气。
曲砚浓不答。
她的猜测也许已无限接近真实,但真相是否就是上清宗需要的答案?倘若夏枕玉深陷道心劫难以脱身,鸾谷无疑会失去最大的支柱,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需要这个真相吗?
夏枕玉想要给出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云容雾鬓幽渺。
她神容无波,缄口不言。
仙君不答。
于是她面前的人群如一锅滚水无声冷却,悄然地安静下来,渐渐凝结出浮冰挂棱,每一双沉寂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她。
气氛渐渐凝固。
她知道眼前这群人究竟有多顽固,上清宗一脉相承的刚介戆直,与符文一起淌在他们的血里。
不请自来,摇山撼海,在若水轩外大动干戈,却连夏枕玉也叫不出来,上清宗若不敢问明白究竟,这仙道圣地也不必做了。
要问明白,还要明明白白地问,趁着众目睽睽,免得谁形单影只面对她,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群刚介戆直的木头直愣愣地盯着她。
她太熟悉他们这副神态,仿佛下一瞬就要开口追问,心里想着“先礼后兵”,但已经把“先礼后兵”摆在了脸上。
其中最具威望的木头没能得到她的回答,皱起了眉头。
曲砚浓等着她的下一句。
上清宗宗主沉吟半晌。
“莫非……”她神色凝重,“夏祖师闭关突破,如今到了关键之时,特意请了仙君过来护法?”
曲砚浓一顿。
仙君有一点懵。
确实是追问,但是以意料之外的方式。
一个追问,还附带一个答案。
上清宗宗主神色更加凝重了。
“大约一年前,若水轩中传信出来,说要与曲仙君镜中传影,有事相商。”她有理有据,用沉静的眼眸盯紧曲砚浓的眼睛,“曲仙君,祖师此番突破,很凶险么?”
曲砚浓一时无言。
一年以前,夏枕玉遵循她们数百年前的约定,以传信约见为契机,让她慢慢找寻自己尘封的记忆和后手。
她当时没应,但不应已是应,无论是有心还是有意,此刻她已出现在若水轩外。
连证据都有人帮她找好了。
重雾蒙蒙里,那道缥缈的剪影终于微微地动了,打破湖光云影,“等她出来,你再问她吧。”
这个回应对旁人来说太少,但对于曲砚浓这个名字已经足够。
不知谁忽然语调惊奇,“他山石将出,鸾谷地脉浮动,祖师却在此时闭关,还把曲仙君请来,莫不是请曲仙君看顾鸾谷的?”
他山石。
与“五月霜”齐名的三圣药之一,上清宗至宝,上千年来从未流出,连曲砚浓手里都没有。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地脉浮动与他山石出世有关?”她问。
曲砚浓见证过几次他山石出世,除了一瞬间的灵气逸散,整个鸾谷的灵流并未受到影响。
搭话的几人答不上来,含含糊糊,“或许是有关的?小心无大错。”
曲砚浓不答。
“那个妖修少女,你见过吗?”她突然问上清宗宗主。
长桥上空寂无人,那妖修少女早悄无声息地躲回了若水轩里。
上清宗宗主不觉望了曲砚浓一眼。
那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上平静如水,任人如何描摹,也觅不到任何可供猜度的端倪。
“见过,但不知她身份来历。”上清宗宗主实话实说,“她大约是百年前出现的,一直守在若水轩里,从未踏出幽湖一步。在此之前,除了夏祖师,没有任何人见过她。”
这回轮到曲砚浓去打量她。
这位年轻的元婴修士有着上清宗源远流长的刚介戆直,神色板正,仿佛与“灵活”二字生来犯冲,像根压不弯的青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