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支支吾吾。
他心里叫苦,当灵识戒突兀碎裂后,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前辈,现在神塑近在眼前,他却根本没有从对面听见任何提示——他怎么会知道前辈究竟为什么不回答曲仙君的问题啊?
年轻小剑修苦恼地琢磨了半天,灵光一闪,没琢磨出前辈的苦衷,倒是突然想明白曲仙君的态度——
以曲仙君的身份、实力、手段,如果真的想要毁掉那尊青石神塑,完全是一个心念间的事,怎么会轮到他这个刚结丹的小虾米来阻止?
曲仙君甚至还耐着性子回头和他扯了两句闲篇……
申少扬望向那尊一眼可知精细雕琢的神塑。
仙君说,那是她亲手塑成的。
虽然不知道神塑的意义何在,但既然仙君愿意花费心力刻成这尊神塑,那她一定很珍视这尊神塑、珍视神塑所代表的那个人,绝不会轻易毁去。
前辈不就是那个人吗?
物归原主,不正是最好的结局?
“前辈他这个人,比较慢热。”申少扬想明白曲仙君的态度,又想起了前辈的抉择,他随口胡诌,“不回答您,绝对不是因为不尊重,是有苦衷的。”
至于是什么苦衷……他怎么知道?
他还一直想问前辈为什么不愿意和曲仙君相认呢。
如果前辈已经放下过往深情也就算了,可申少扬这一路观察下来,前辈根本没有一点放下的意思呀!
“苦衷。”曲砚浓咀嚼着这个词,面无表情。
申少扬完全猜不透曲仙君在想什么。
曲仙君和前辈,这对情深似海的爱侣在想什么,他一个也搞不明白。
他望望曲仙君的脸,心里是说不尽的遗憾。
“仙君,前辈虽然是魔修,但心肠极好,绝不是坏人。”申少扬说,“前辈绝非有意占据这尊神塑,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若有转移灵识的办法,前辈绝对愿意将这尊神塑让出来。”
总之仙君可不要觉得这尊神塑拿不回来了、直接就毁掉。
曲砚浓很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
这个年轻小剑修不是能藏住事的性格,情绪明明白白都写在脸上,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申少扬的脸上没有一点不自然,并不像是说谎。
至少申少扬觉得自己没有说谎。
她心里涌出一缕失望。
在看到神塑摇山撼海朝她走来的那一刻,她心里有过很漫长的奢望,是否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在神塑上“活过来”的,是卫朝荣本人?
可如果立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个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又怎么会不愿和她相认?
申少扬从前拿着灵识戒,应当最清楚他的态度、他是否想和她相认、是否和她有过深深羁绊,然而申少扬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一个字是与他们的旧日羁绊有关的。
所以,附身青石神塑的人,当真不是卫朝荣吗?
曲砚浓收回手。
她方才因神塑“活过来”而产生的一切心潮痕迹,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死寂一般的静。
“刚才那些话,都是他让你说的?”她语调平平,听不出爱恨。
申少扬老老实实地摇头。
“灵识戒碎裂后,我就听不到前辈的传音了。”他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判断。”
曲砚浓的目光如朦朦雨幕,“从前你又是怎么听到他声音的?”
申少扬半懂不懂的。
“我本来从悬崖上跌下去,差点就要死了,是前辈救了我,给我重塑了一副魔骨,前辈说有魔骨就能听到他说话。”他回忆,“后来在碧峡的时候,我自己打碎了魔骨结丹。自那之后,前辈说我只能通过灵识戒听到他的话了。”
他说到这里,看看曲仙君,未尽之语很明白:现在灵识戒已经碎了,他是完全听不到前辈的传音了。
这和曲砚浓的猜测大差不差。
她又是几分失望。
如果藏在戒指里的那个存在只是一道魔修的残魂,那么她当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她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仙修了,灵气与魔气水火不容,她自然读不懂魔魂的灵识。
倘若那魔魂完整凝实,又或者拥有实体,那倒是有别的办法。
从前仙魔对立的时候,仙修与魔修还是有一些隐秘交流的办法的。
曲砚浓凝眉望那神塑。
附身神塑……算是拥有实体吗?
够呛。
申少扬能和那道魔魂交流,最关键的还是那枚戒指。
可灵识戒已碎。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申少扬。
“话不说全吗?”她淡淡地问,“从镇冥关爬上来的那个人,不是你吧?”
申少扬肝颤了一下。
才说到灵识戒里有一道魔魂,曲仙君就直接问到镇冥关的那次相见了,若说曲仙君不是早有怀疑,申少扬自己都不能信。
他这一路比试,好多次差点露陷,但最后都无事发生,心里觉得自己总能逢凶化吉,现在才隐约意识到,在他松一口气、自以为安全的时候,还有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
曲砚浓已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果然。
她想,果然。
那道满身魔气的高大身影,那个望着她沉默不言的人,那个紧紧握住她的手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小修士呢?
什么气质相似、长相相似,都是她为了那一眼而牵强附会的借口,申少扬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和卫朝荣没有一点相似。
她所念念不忘的那一眼,不是因为皮囊。
曲砚浓定定凝望那冰冷神塑。
她很确定,卫朝荣从始至终都是个仙修,即使假扮魔修的那些年,也只是靠秘术改了气息而已,而眼前附身在青石神塑上的却是一道魔门残魂。
难道这世上有什么离奇际遇,竟能让一个仙修在死后变成一道魔气缭绕的魔魂?
她竟想不明白。
曲砚浓望向申少扬,神容漠然。
“再问他要一枚灵识戒。”她无波无澜地说。
第84章 孤鸾照镜(二)
申少扬呆住。
“啊?我?”他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灵识戒,我和前辈说不上话啊。”
仙君是不是搞错了?他只是个金丹小修士,能有什么办法啊?
曲砚浓已转过身。
“是么?”她语气很疏淡, 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以为你有办法。”
申少扬望着曲仙君从他身侧走过, 她方才对青石神塑那样专注,好似一定要从那尊神塑上找出一个答案,可顷刻又转身,浑不在意, 头也不回。
“仙、仙君,您就这么走了?”他难以置信地问。
曲砚浓顺着山道而下。
“不是说要把神塑还给我吗?”她仿佛没有一点留恋, 不曾有一次回顾,背影湮没在青青草木间,“我等着。”
“哎,哎, 仙君?”申少扬冲上前几步,望着那道惊鸿照影穿过山林, 转眼出现在青山下,远得只剩一个如光点般的剪影,他无力地伸了伸手, 徒劳地张张嘴,“怎么、怎么就走了啊?”
他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地望向身后动也不动的青石神塑,“前辈, 曲仙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吗?”
青石未动。
申少扬想来想去,感觉曲仙君似乎没这么好说话,“我感觉曲仙君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追究, 这次肯定和甲板上那次一样,是给我时间解决问题,我需要给仙君一个交代。”
“咔咔。”
青石神塑发出很轻微的声响,但被草木风声掩盖了。
申少扬毫无知觉,“虽然您肯定不是故意附身这具神塑的,但仙君不知道。从仙君的角度来看,一个陌生人占据了她亲手塑成的神塑,仙君肯定很生气啊。”
“咔咔咔。”
青石神塑的声响越发清晰,在虫鸣声里交相呼应。
申少扬自顾自琢磨来琢磨去,唉声叹气。
“前辈,”他说,“您赶紧想想办法,给仙君再弄一个灵识戒吧,不然仙君真把这尊神塑毁了可怎么办?”
“咔咔咔咔咔咔……”
石块摩擦撞击的声响压过草木风声、林虫低鸣,刹那小山轰鸣,在申少扬嘀嘀咕咕的言语声里,那尊青石雕铸的巨大神塑轰然迈步,越过重重蜿蜒山道,一步步向前走去。
申少扬的嘀咕戛然而止,他错愕地望着那大步远去的青石神塑,徒劳无力地伸出手,“哎,哎,前辈?”
坚冷高大的青石背影不回头地消失在山道尽头。
申少扬张张嘴,又闭上。
“刚才仙君还在这里的时候,前辈怎么没反应?”年轻小剑修嘀嘀咕咕,“怎么仙君一走,前辈也走了?”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突然冲到山道边缘,“前辈,灵识戒!灵识戒!”
下方山道上,坚冷高大的青石神塑沿山道大跨步向前,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见他的吆喝。
申少扬终于泄了气。
“能给我一个灵识戒,肯定也能给曲仙君一只,前辈不给,肯定是不愿给吧?”这年轻小剑修苦恼极了,以前辈对曲仙君牵肠挂肚的程度,不愿意给曲仙君灵识戒的原因,只能是因为心灰意冷、决意放下了。
明明曲仙君还那么想念前辈……
申少扬想到这里,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前辈也真是的,当真这么决绝,不打算和曲仙君说一句话吗?”